周维带着帽子,帽檐压得很低。他一到白天走在外面就会莫名有一种凄凉的感觉,白天一切都看得太清楚了,形形色色的人,车马喧嚣的宽敞马路,所有与他无关的喧杂都会让他觉得更加孤独,总觉得他没有资格融入其中。他走在一座座摩天大楼的影子里,作为曝露在外的遮蔽,心事重重地像要把自己彻底包裹起来。
他不喜欢她对他说“麻烦你了”、“谢谢”,这让他觉得他离她好远。
他对她的感觉....是喜欢吗?
只是觉得,他好依赖她的存在。
曾经,他心里唯一的一点光,不知道是从哪里照进来的。现在,他知道,那束光,来自她。
他好像不再顾得上自己的阴霾了,她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语已经占据了他的所有心疼和全部心酸。
回到家,他难得地拉开窗帘,真的有一种,被阳光洒满的感觉。很奇怪,他这一次回到这个原本冰冷的地方,没有觉得无力、心涩,也没有觉得被空气压到沉重得无法呼吸,他看着这里的一切,只是淡淡地,觉得回家了。
他走进房间拿上电脑和充电器、数据线等一类必需品,又帮倪好拿了日常的洗漱用品,装在一个包里,匆匆地走到客厅的餐桌前。
突然他停了下来,扭过头,好像看见了二十一年前坐在客厅地板上懵然无知的自己。他突然脑子里浮现出当时的画面,爸爸陷入一阵慌乱,回到家匆匆地收拾东西便赶紧离开,什么都顾不上,自然也顾不上自己。
他回过神,无言,低下头拿好东西,便离开了。
倪好再一睁眼就已经是下午了。她真的太缺觉了,一放松就真的感觉自己无止境睡下去了。周维还在帮她冰敷,一只手拿着冰袋刚轻轻放在她左侧的大腿上。
她本想悄悄坐起来凑上前,身上的外伤痛得她倒吸了一口凉气,还是一不小心叫了出来。
周维赶紧看向倪好,“你醒了。我看不出来你有哪受伤了,你跟我说,我帮你涂药。”
“小腿....”倪好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他把她的床升了一点点弧度,拿起床头的外用药和一根棉签,把她的裤脚慢慢推上去,帮她轻轻地上药。
“我真的睡了好久。”倪好试图从涂药的尴尬境况中转移话题,“你吃饭了吗?休息了吗?”
周维:“你怎么总关心别人。现在是你受伤了,关心关心你自己吧。”
“不需要啊,你已经帮我关心我了,我当然也要替你关心你啦。”倪好笑着说。
“啊,”倪好的小腿突然弹了一下,一下子戳到了周维的棉签,“噢好疼!”
周维赶紧帮她轻轻地吹了一下。倪好突然傻笑出来:“你好好啊...”
“......”
周维沉默了一会儿,说:“那你答应我一件事。”
倪好:“什么?”
周维专注地帮她涂着药:“不要再对我说‘不好意思’、‘麻烦你了’、‘谢谢’这些话。”
倪好看着周维的认真,轻轻笑了,“那我说‘不客气’!哦,那你也不要再对我说‘对不起’了,好吗?”
周维抬起头,刚好对上倪好的眼睛。一双眼睛,虚弱地,甜蜜地,弯成了一座桥。
“好。”他笑着道。
周维帮她涂完小臂和腿,还有腰上的伤。
倪好有些不好意思地侧过身,周维起身把她的床旁边的帘子又拉了拉。
他回到床边,有些拘谨地把她的衣服轻轻撩了起来,撩到露出受伤的腰的侧面。还好擦伤并不严重,他用擦伤药轻轻涂上外擦伤的地方。
突然一阵冰凉碰到自己腰间最敏感的地方,倪好忍不住动了一下。
周维:“你别乱动,你现在很危险,劝你最好老实点。”
“危险?”倪好有些不明所以。
周维极度克制着自己手的幅度和位置,涂完药以后,他如释负重地把倪好的衣服放了下来。“还有哪有伤?”
倪好靠在床头,尴尬地挤着眼睛看着周维。缠着纱布的手缓缓地抬了起来,指向自己右肩的位置。
周维:“......”
倪好也不知道这样是不是不太好,虽然她是喜欢周维,但至少她还是觉得有点尴尬,而且周维....
倪好:“要不我自己来吧,你给我面镜子就行。”
周维一副大义凛然地把药水放在床头旁的柜子上,“你左手上也是擦伤,手臂还不能动,算了吧。”
他凑上前,小心地解开倪好衣服的前两颗扣子,把她右侧的领子向下拉了拉,露出了她肩膀上一片猩红。
他拿起一根棉签沾了沾药水,凑到她的身前帮她涂药。
这或许是他人生中最漫长的半分钟,周围全部都是她的气息。
周维几乎要屏息凝神来克制自己。
他抬起头,迎上了她的眼睛,莫名定住了。
她的眼睛,在把他一点点吸过去。
周维回过神,躲闪着赶紧帮她把衣服扣好坐了回来。
“我...有抑郁症..确诊2年了。”周维低头看着倪好的病床,淡淡地说。
倪好看着周维,愣住了。
她其实,有隐隐察觉到,虽然不确定,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她只知道他有过不去的心结,很想帮他走出去,只是没想到,周维会这样告诉自己。
接下来的两天,周维给倪好讲了自己的过去。
一年级的时候,他亲眼见到了妈妈的死亡,见到了妈妈的崩溃、大哭、隐忍....死亡,现在想来应该是压力。如果说意外往往伴随着主观的影响,大概就是如此吧。爸爸总觉得妈妈是为了周维而去世的,一方面在他身上放了恨,一方面又让他必须好好学习成才,才能不辜负妈妈的生命。他想要把所有的冷漠恶意都给他,让他好好学习,不然就“对不起妈妈”。
后来,他和爷爷、爸爸住在一起,爸爸回家的次数却屈指可数,只有他语数外都考满分,爸爸才会回家,和他跟爷爷一起吃饭。
他性格孤僻,没什么朋友。爸爸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他几乎只剩下爷爷这一个陪伴。
高三的时候,爷爷去世了。爷爷养的绿植也在他的眼中一点点枯萎,死去。爸爸为了不影响他的学习,直到他高考结束才告诉他,依照爷爷的遗嘱,带他去了太平间,看到了爷爷最后一面。
不愿吃药,发作时最痛苦的时候,紧握着手中的喷漆,仿佛施加了全身的歇斯底里,在客厅的墙壁上涂满了地狱风格的图案,满墙的血滴、铁链、骷髅、恶魔,和被孤立在角落轮廓模糊的天使,为了压制快要涌上大脑的血液,排解心中快要爆出的痛。
活在地狱里,至少能活得心安理得一些。
还好,他从地狱中活了下来。
虽然麻木着,不死而已。
大三的时候,爸爸出国了,除了每个月定期的生活费外,他留给他了一个信封,作为最后的礼物。
爷爷曾经说希望他成为硕士,他就努力考上了这所985的研究生,考上研以后,他打开了爸爸给他的信封,里面是郑乾何的名片,和一张过期了的咨询VIP优惠券。
然后,剩他一个人在这充满痛苦回忆的房子,封闭着自己,不生不死地活着。
看着她,他第一次有些庆幸,自己活了下来。
但说出来,并不等于过去了。他只是觉得,如果自己想拥有喜欢倪好的能力,那些事必须要让她知道。
倪好看着周维的眼睛,笑着对他说:“还好你在这里,真好。”
第二天下午,外婆突然给倪好打视频电话。
倪好刚输完水拔下针管,一脸惊慌失措地看着周维,赶紧让他把自己的上衣拿出来递给她,自己一边迅速地用左手解着扣子。
周维把倪好的衣服找出来递给她,倪好不由分说地换了起来,吓得周维赶紧转过身。
“嗨外婆!”倪好边说边挡着镜头,赶紧下床站在白色帘子的背景前。
周维突然有点佩服倪好的机智,扭头看了一眼倪好,突然看见她头上白色的纱布还十分显眼得缠着。
周维来不及收回刚才的称赞,赶紧把自己的帽子帮她带上。倪好正要抬起手机,突然被扣上一顶帽子,才反应过来自己漏掉了最明显的头。
“你在哪啊怎么那么不稳定。”外婆问倪好道。“吃饭了吗?”
周维笑了,原来这句“吃饭了吗”是她们家“遗传”的亲切问候。
倪好的肚子不合时宜地叫了出来。
周维坐在病床前,笑着看着倪好尴尬的表情。
“吃过啦外婆,”倪好赶紧捂上肚子笑盈盈地说,“你最近怎么样啊。心情好吗?有多休息吗?还跟外公吵架吗?”
“我很好,”外婆笑得眼睛眯了起来,“给你寄的东西你都吃完了吧。最近你外公住在你们家,我每天会买点菜什么的给他们送过去,等过一段闲下来了我再给你砸点核桃寄过去。”
“哎呀外婆你怎么还这么忙啊,不是说了让你多休息吗?”倪好又急了起来,急得感觉有点头疼,她不由伸手揉了揉自己的脑袋。
外婆温和地说:“没事...我可知道要保重身体了,我得多活几年才能好好照顾你。你看你一个人在外地没人管多可怜,外婆最少要活到看到你嫁人再死还来得及。”
果然年龄越大的人,总比年轻人更能接受生离死别。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或许是一场上了年纪的大病,或许是朋友去世的消息,让他们悄悄学会了吞掉生离死别的无奈,做好了经受无常的准备。
比起面对死亡的恐惧和对生的留恋,他们更担心的,还是那些在乎的小小孩子们,如何在一个没有了自己的世界独自承受风吹雨打。
周维看着倪好,看着她毫不露痕迹地生着气说着“谎话”:“外婆你怎么又说这种丧气话,我好得很可健康了,一点都不可怜。你要非这样说的话我就一直不嫁人,我40岁再结婚。”
她真的气着了。她永远不会做好接受生死离别的准备,她一定要努力让外婆幸福,要她健健康康地多陪自己几百年。
外婆笑了:“好好好...外婆去洗碗不跟你说了,你吃过饭就行多注意休息啊。”
“好....”倪好的眉头微微化开:“外婆再见!”
挂了电话,倪好看着坐在自己面前的周维,“我饿了...”
两个人吃完饭,周维帮倪好上在医院的最后一次的药。
涂完了腿和胳膊上的外伤,周维轻轻撩开倪好一侧的衣角,把红花油倒在自己手上,搓热,轻轻帮她揉着。
然后是左臂和....大腿。
每次这样他都紧张到全身僵硬不敢动。
“你为什么会跟我说这些啊?”倪好看着周维专注涂药的神情。
“因为...”
周维涂完腰坐回来正对着倪好,倪好自己解开病服的前两颗扣子,周维一只手轻轻扒着她病号服的领子,另一只手帮她涂药。
他本不想成为她的负担。
“我喜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