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祁少尊主历来都是十五岁出道立威,佼佼者甚至更早,因为祁琳的病,和她三哥突然离世的丧期问题,主公的命令已经托了两年,这回好不容易出道立威,多少双眼睛等着看,决计不能出差错,尊主的声名可全系在这一回。
江南有一处寒黄斋,人道岁末寒黄;往年岁末严冬,这里便属于江湖,而一年之间其他时候,算上春、夏、秋三季都是商贾买卖的风水宝地,另算上文词阙赋,也是文人骚客聚集之地,极尽名人轶事、古董珍玩、珠丝绫罗。
寒黄斋地处水市中央,斋四周皆有水路可通,也是与外界相隔,故此小斋即古又尊,成为聚贤之地!现下正直夏末雨季,今年的江湖之士来的也忒早,正与时令商贾冲突,一个小小的寒黄阁岂能容得下!
临近客栈据说都已住满,几条街沸沸扬扬,鱼龙混杂。
寒黄阁阁主,名魏音,实是北祁麾下之士。三年前他本在西南,却惹了苗疆人,因他没有故意伤人,此事好斡旋,祁琳当年,年岁尚小,以为他是仁义之辈,便在主公面前求情,开脱了他的罪责,后调到江南来,袭了寒黄阁主的缺。他这倒是捡了个大便宜,从士卒到阁主,不是平调,而是荣升,更算是祁琳曲南殿的门生,凤衣小姐谁人不知,这莫大的殊荣,可惜了这鼠辈不义!
当年祁琳保他原因有二,一则算是慈悲,为他这一条命,二则当年正值北祁西南边防布局之际,西南边境人口民族庞杂,暗地里势力交纵不好驾驭,只怕杀了一个魏音不打紧,动了西南死士军心,措了士气,往后死士不愿去西南留守,心中都烙下根病就不好了。这本也是出于大义,为北祁着想才将魏音调回重用。万没料到,魏音身在这富倾天下的宝地植根,而今不过出了些皮毛琐事,因一些江湖动乱聚到寒黄阁,他便撒手逃了,既是半文半武的江湖之地,又哪能年年是顺遂的,出些事情也是正常,只能证明他在此地三年未谋人脉,未建功业,单单还是那副士卒的坯子,北祁失财是小,寒黄阁名声也罢,今年正是祁琳出道头岁,还未过了这个夏天,却被这个自己一手提拔的人,辱了威严,凤衣小姐的威名,还要是不要?叫她以后如何服众!此人不除不快,祁琳心中明镜,他能做出这样的事,怕是早就有了后手,不然他就算是自刎在阁里,也不敢落下这个株连的罪名。当年祁琳虽知他份量不足,但情势所需,在其他发往西南的死士身上也确实见效,只是没料到会在自己出道立威的节骨眼儿上,魏音唱了这么一出儿,他的靠山,想必不简单!
死士不可易主,魏音却投了别人,这事已然这般明白,那便是人人得而诛之。这事本不应祁琳亲自查办,该由内宗司法查办的,可惜他投又投错了主,他所投的是江南武林为首的世家,韩氏!
韩氏与朝廷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与北祁瓜葛倒也瓜葛不上,江湖事上从不相干,但如若说起争食,则是暗暗争在京城的大事上,韩氏与北祁早已暗结锋芒,是故,不如趁魏音之事一次铲除干净。韩氏人人会武,最忌干戈相见明刀明枪,所以要暗中画眉,祁琳这才将八燕从四面八方召来江南,又遣肖缨归鹤北上联系商贾,一来为疏散韩氏精力,二来商贾重利之下,并不希望相互贼害,聚于江南也好平寒黄斋之乱。
江湖上虽惧怕北祁,但四方武士唯韩氏马首是瞻多年,一时半刻在此地不敢变节,韩氏纵然壮大,也难在纷乱之中承受多方重击,唯有如此,才有望削枝断叶!
查得魏音,最近藏身于韩氏城郊私宅中,八燕从四个方向,按照计划,用一个时辰分别潜入,目的在于,一为除奸臣逆子,二为寻韩氏勾结番邦叛朝的饵证。八燕经过祁琳的特殊训练,这些正是八燕最拿手的,一般死士恐怕做不好,是故亲点了八燕,从各省召回。此刻,黎凫守在韩宅后丘山上,并未直接参与,八燕如发现蛛丝马迹,便相互传达,在聚于丘山商议,轻易不要打草惊蛇。
此处私宅临郊,周遭风吹草动颇为敏感,不知他家是否留有暗道,不要引来其他帮手才好。看这地势,韩式府中若藏了大批高手,即便明攻,一时半刻也很难攻下,还落得强盗名声,落于世人眼中,不算仗义。祁琳思量也没有小偷小摸的必要,是故亦没做掩护准备,何况猜想对方,早就提刀等着呢,不明攻,因醉翁之意不单单是得到魏音!
待抓了魏音之后,区别只是在于立斩,还是交由梅花墓发落,后者是北祁正道,是名正言顺的做法,只是如若这般循例,就少了许些玄虚而已!是故祁琳下令生擒!
八燕一行的底线即是得到魏音,如若并未查得韩氏勾结番邦叛朝的饵证,那便更要生擒魏音,抓活的才有意义。首先顾全凤衣小姐出道立威,至于家国大事,缓缓也罢。祁琳早有指令,若然今日成功,八燕即可回行馆待命,如若此次失败,拿他不下,擒而不成,便要回太湖暗庄等候发落,不可与凤衣一同留在江南,避免后患;祁琳心中明镜,与韩氏的打法,便应是玄虚的,并不想立竿见影,头破血流,正所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是怕便宜了别人。
八燕进宅已经一个时辰了,半个时辰以前开始分别从八人手中传出韩宅图纸,只是久久没有听见行动的力令。凤衣自打目送八只燕儿分别入宅,心中即想起死士的宿命来,没来由的头脑纷乱。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也对,自己没出道以前,他们是各省的领事,总不用他们填血的,如今为了自己出尊立威,却要叫燕儿们填血,多少有些不舍,凤衣随即飘然潜入,是要亲眼鉴证八燕的成功!她手中的图纸脱手,寥寥草草,怕迷了心智,黎凫在后未敢拦,她的身影不一会儿就隐腻于那些山山柳柳。
黎凫一直没有听见什么骚动,直到这安静骤然被打破,有人以柳叶传音,那是北祁的召唤之令,黎凫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柳叶传音不断,不一刻,连续的力令在风中传来传去,世人怕是只会以为是风声,然而叫黎凫听得触目惊心,燕儿们纷纷回来,唯不见祁琳,定睛看看只回来了五个人,少了钱子哀、明阛和邹宁。黎凫当机立断要亲自折回去找凤衣,倒不怕她遇上劲敌,是怕她发病,黎凫担不起这个责任,起步之时,恰邹宁也回来了,却带回来一个不堪入耳的消息——明阛被擒!
黎凫三思之下,还是要救,本不在乎一个明阛,只是凤衣太宠他,怕她执意。祁琳正隐没于一处房脊之上,尚不知这柳音何意,以为八燕得手,而这叶子传音,怕也只有明阛能做出如此张狂的事,头脑中转念,明阛虽然盛气凌人,自侍高傲,但也不至于不守法纪,心下便犹疑着是否出了事,悄悄寻声找去。
燕儿分散开来,再次潜入,一时间瓦檐之上像是多了许些的鸟儿,并无波澜。燕儿逐渐相会,继续向前,看见了前头祁琳行在最先,心中默念便是祸事也要共同承担,眼看着快寻到声源,那声音却戛然而止,祁琳追着尾声,用轻功猛地踏出一段,再细看,已走入一片花园,燕儿们没敢再跟进,就近伏在远处房脊上。高柳成荫,池潭景榭,美景虽美,却并不是兵家的安身之所……祁琳面前有一处傍水凉亭,亭前明阛肃然而立,望着她,一动不动……
明阛远远目视祁琳,目眦张裂,待祁琳一步步走近细看,一根极细极长的钢针直抵明阛喉口,那兵器有两丈长,也算兵器中的一绝,而手执钢针之人隐藏在旁侧高柳之后,祁琳自知已无法藏身,何况这个人以明阛为饵,又能以音律召唤,本就是在引祁琳前来。
奸人从柳后走出,依旧是背对着祁琳,他走近明阛,用钢针比量着明阛的喉咙,暗自发笑,笑声越来越狂野,应是小人得志!只听他嘲笑道:‘好个明阛公子,名满江南,也有今日,说说看,后面这些人,哪个是你主子?’原来他已经听出了远处燕儿们的脚步声,知道来人不少,可笑的是,他竟然没有听到祁琳的脚步,就在他背后丈远!这奸人一直不曾回头,也看不见背后堂堂正正站着个白纱少女,祁琳得此良机瞬间出手,她从背影已认出那人就是魏音,是故下手不软,直奔魏音后脑。
可惜明阛面目上变了脸色,口角抽动,似是被人点了哑穴,有话又说不出来,却使得魏音当先一躲,拿明阛来挡,与祁琳掌风错过,算他捡了一条命!回过头来再看,哪里是魏音,明明是假发和草草贴上的人皮面具,祁琳与他正面相对,认出了这人的眉目,正是韩氏三公子韩亦波,祁琳怒上心头,心知中计,掌中发力,乃是发给燕儿的力令,命他们火速撤退,不想叫韩氏后发制人。
再看,已经有大批人马包抄过来,方才八燕在韩氏宅中潜伏,连草图都画出来了,竟没发现这里藏了这么多人,他们也算有手段。耳后有打斗声,祁琳远远听见有北祁的步术,怕是连黎凫都已陷入阵中,对方准备的如此周全,祁琳此刻忽然明白了前因后果,什么魏音易主,寒黄阁落败,不过是韩氏向北祁挑衅的由头罢了,是自己小看了韩氏的谋略,输人一筹,魏音已冤死也未可知!祁琳一击不中,韩亦波以明阛为盾,兀自不怕祁琳再攻。
韩亦波后脑还能感觉到刚才致命的掌气,心有余悸,忽然他手腕一动,丈长钢针缩短,变为利锥,一手逼着明阛脖颈,一手发力向祁琳面门扫来,祁琳顾忌着明阛,不太敢发力击他,但论速度轻巧,要大大胜过韩亦波,便在打斗间顺手往明阛身上一扫,从明阛珍珠宝衣上夺下五颗珍珠,又急急向后飞退,韩亦波这掌也落空,这两掌之间也算平手。
韩亦波面目上忽地一笑,对明阛戏谑道:‘明阛公子可瞧见了?在下和您主子可成了平手,韩某何其荣耀。’
这两招本是祁琳要看看他的路数,不过几个回合而已,正待再击,韩亦波却无心再打,又道:‘小姐别乱动,若在往前,明阛死,不如先去救那些燕儿,或能救出几个。’
说罢,韩亦波扬眉示意,祁琳深知若然去救燕儿们,明阛在他手中也难活命,本以为燕儿们没那么容易被困住,不过拖延些时间,祁琳岂料回头之时,看罢七燕,一眼就认出了那个阵法!
七燕危险相当,一时间她虽无畏惧,倒是不知该如何选择。明阛性命在一线之间,而七燕形式又太过危险,这是他们从未训练过的阵法,何况燕儿们经验不足,韩亦波见祁琳未动,在一旁嬉笑道:‘这就是明阛公子上位的原因吗?一个明燕,抵过七燕性命!有趣有趣,今日没有擒错人!哈哈哈…’
祁琳认得这个阵法,此阵俗叫‘纵鱼入网’,意思是繁多的鱼儿密在一处,形成一团,张开网络,互为犄角,无论如何冲撞,网随鱼动,则无法冲出,这网的力量便是鱼儿本身相互阻挡所产生,就像人潮涌动,到一定规模就会推着前进,随波逐流。韩氏这阵还有些技巧,想必是特意修习的,双人打斗之间,与另一对形成一线,永远让对手在内,这并不利于对方逃脱,而是一圈圈越缠越紧,相互不停交换对手,打的目不暇接,越来越向中心靠近,不得不中了牵制的圈套,耗其体力,终因疲累而不敌。
凤衣在北祁翻阅百家卷宗,自然知晓这纵鱼入网的破解之法,这个阵困不住高手,恰似为八燕量身定做的,何况这个阵不好练就,韩氏应是早就准备这一天了。至于解法,正如石子入水,惊散鱼儿一般,而对于今日这样的群斗,这颗石子,必得是块试金石!
祁琳环顾四周,她身侧是一片小湖,湖上水草鸣鸳,美丽宜人,岸上有一只罕见的红额仙鹤,正啄食于岸。它白羽圣洁,凤衣故作喜欢,再也不看明阛,再也不看七燕,朝白鹤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