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持和上师叫走了服侍的僧人,两人就在白龙殿三层坐等天黑。等到天黑尽时,偌大的伏龙寺寂静无比。他俩换上了深色的便装,出了殿,直奔关押房。
上师请主持在房外的拐角处等候,他先进去。两个昏昏欲睡的僧人见到上师到来,紧张地浑身发抖。
“你们回僧房去,待会儿我叫你,你们再来。”
“遵命,上师。”
两人转身待走,上师叫住了两人,说:“今晚的事情,不准外传,要不小心你们的脑袋。”
“不敢不敢。”两人一阵寒噤,唯唯诺诺地出了押房。
又过了一会儿,上师确认两人走远,忙请主持进来,和岳平说话。自己则站在押房门口,观察动静。
主持慢慢走到岳平的牢房,见他俯卧着小声的呻吟,背上搭了一张薄薄的白布,上面侵染了斑斑血迹。心里生出一阵心疼。
岳平听到脚步声,微微抬头,见是今天在殿堂上方坐着的主持,正想给主持行礼。
看到岳平的身体挣扎起来,主持忙说:“岳掌柜,你身体有恙,礼我们就免了吧。”
“实在对不起,主持,小人下次再给你行礼了。”
“背上怎么样,还疼吗?”主持关切地问。
“无妨。”见主持亲自来访,岳平以为是白浪槚之事有转机了,继续说道:“主持,今天的事情确实有误会。我见您尊体康健,我收回今天说的话。我没有他意,只是实话实说。下来小人一定把事情查清楚,给您一个交代。”
“好,岳掌柜想查就查,到时候你对上师说就可。”主持心不在焉地听了岳平这段话后,忙奔到主题:“岳掌柜,听说你是安城的人?”
“谢谢主持对岳某的关心。家母是安城人,我也算是安城人吧。”
“你的母亲,身体可好?”
岳平顿了一下,不知道该回哪个母亲。然后说:“好。”然后面容忧愁。
“家母身体康健,岳掌柜该高兴呀?怎么?有什么难言之隐?”
岳平叹了口气,说:“主持,您有所不知。小人有两个母亲。养母如今生在黑风寨,杀匪安邦,十分健康。可是小人的生母,已经命归底下,我没来得及尽孝道呀。”
主持听罢,大惊:“岳掌柜年轻能干,槚号也经营的有模有样。生母何故怎么早去世呢?”
“哎。”岳平长吁短叹起来。
主持意识到自己此话有碍,不该探听别人家事,说:“岳掌柜,不要误会。我是想问问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地方?”
“主持你真是救苦救难的大善人。只是您有所不知,生母命运太过波折,这也是小民的一生之痛呀。”岳平把和母亲在黑风峡分离,被黑风寨寨主岳三娘收养,后来得知生母穷困潦倒、命运多舛、已经归西,自己痛不欲生的经过,告知了主持。
说完,岳平哭了,因为哭泣把背部的伤口挣裂,他的疼痛感加重了。一时间,身体的疼痛和心里的疼痛共同袭来,让岳平难受极了。
主持见状,立马伏身,关切地抚在岳平的肩上,说:“岳掌柜,你也不要太伤心了,生死在天,谁也抵抗不了天意呀。”
“主持,你如此尊贵,今天能听小人一番倾诉,小人感激不尽呀。”
“岳掌柜。我今日见你,觉得很有眼缘。你也不必客气,以后你再来我寺,可以直接找我。”主持说。
“谢谢主持。”岳平感动地说。
“你好好歇着。今日敷了药,要卧床休息七天,才会愈合。这里条件有限,明日你还是回家养伤吧。”
主持从押房出来,头脑嗡嗡作响:当时自己离开小敏岳平生母的名字的时候,明明是留了足够的钱给她的。怎么最后会穷困到去背槚包呢?
然后,他又自责起来,如果不是当初他的离开,小敏也不会死得这么早,但是自己不是平常百姓,而是万里挑一的宗寺主持,生不由己呀。
他回到白龙殿,躺在椅子上,久久不能从悲伤中侧身。他看着这满墙的形态各异的壁画,看着左边精致木架上的历史典籍,看着殿堂中央耸立的黄金宝座,心里想着:这到底是我的尊贵,还是我的牢笼,为什么我在万人之上,却连普通人家的幸福都没有呢?
他站起来,把外衣扔在地上,这时候,他不再是那个被岁月磨砺而成的沉稳冷静的教宗,而是二十多年前那个敢爱敢恨的热血青年,他打开大殿的侧门,让高原夜晚的凉风吹进来。他要让这风剥去他身上的枷锁,洗净那身厚重的铅华。他张开手,身上的薄衫飞了起来。
这时,上师刚从僧房回来,见到主持的这副样子,忙捡起地上的衣服,跑了过去:“主持,天气冷,您还是穿上衣服吧!”
主持才从恍惚中回过神来,凝视着上师满脸的沧桑沟壑:他是既如老师,又如父亲,更是心腹的上师,疼爱我超过他自己。我怎么能让他担心呢?
主持点了点头,穿上了衣服,转身回了大殿,上师赶忙去把门关了。
主持看到周遭的情景,感到昨天已是黄粱一梦,而自己肩上还有更重的责任,还有更重要的人生旅程需要走。
“主持,早些休息吧。明天,众信徒还要来瞻仰你的圣颜呢!”上师说。
“好,你也去休息吧。”他摆摆手,示意让上师离开。自己则慢慢地躺到了卧榻上,轻轻闭上了眼睛。但愿一切会随着白昼的来临变好。
次日,伏龙寺的僧人把岳平送回了福兴,并把足量的创伤药给了泰福。寺医诊断出岳平的咳喘旧疾,还专门为他配制了一些咳喘药,吩咐背伤愈合后再服用。泰福诧异地送别僧人后,去了岳平的房间。
“掌柜,这又是哪出呀!这比川剧变脸还稀奇呀!”
“我与主持有缘。”一抹笑意出现在岳平脸上。
“哦哦,有缘。”泰福若有所思地说。
“快去给娘报信,我没事儿了,别让她老人家担心。”
“掌柜,你好好休养,我立马派人去。”
整整七天,岳平都在房里休养。伏龙寺的药就是神奇。现在岳平背部伤口愈合了,连伤口痕迹都快消失了。
白虎和金秀已经回了福兴,岳三娘因为担心儿子,也回来了。看到岳平好了起来,三人高兴坏了。
“秀儿,过来,哥送你点东西。”岳平似笑非笑地招来金秀。
“什么呀?”金秀问。
“这创伤药祛疤效果太好了,送给你,擦擦你脸上的痘痘。”
“什么嘛!一边去。”
见金秀佯装生气的样子,岳三娘和岳平大笑起来。一旁的白虎也偷偷地笑了。他可不敢让金秀见他笑,要不然晚上这母老虎一定会找他理论的。
一家人坐在一起,其乐融融地吃了一顿饭。
岳平又到店铺忙活了。他想着要尽快把白浪槚的事情查清楚,给主持一个交代。他找上师要来让主持不适的那袋白浪槚,仔细研究。
他和泰福坐在会客室,面前的桌子上那袋槚打开着。
“泰福,你看看这槚有没有问题?”岳平问。
“看起来没什么问题。条索的长度、颜色、干燥情况,都和我们的槚没有二致。”
两人往椅子背一靠近,觉得满腹狐疑。
这时,一壶水咕噜咕噜地开了。
“泰福,泡来看看。”
泰福抓了一把槚,投进壶水,又拿了两只大碗,搁在两人跟前。
片刻之后,槚香四溢。泰福把槚水倒进两只大碗。
“颜色也是正确的。红亮标致。”
“尝尝试试。”岳平说。
两人各喝了一大口。“味道不对,有些发酸。”两人面面相觑。
泰福凭借多年的经验,知道肯定是槚的发酵有问题,要么就是发酵过程掺了杂菌,要么就是发酵的时间过长。
“安城的白浪槚,生产标准是行业里的统一规则。是谁在里面使坏?”岳平骂道。
“看看袋子底标就知道了。”细心的泰福早就在竹篾换牛皮袋时,把供货商公义和金甫的槚做了区分,金甫的槚在牛皮袋底部加了红色标记。
两人提起牛皮袋,见底下赫然有红色的标记,心里明白了。
“刘世义,真是害惨了我。”岳平想不通。
“估计让钱给闹的。”泰福说。
“这小子以次充好,看来这盟约不该让他入。”岳平以为萧地的“白浪槚”之盟,能够让刘世义好好合作。没想到刘世义是个看钱不看人的主儿,居然以次充好。然后,岳平又有些自责验收工作做得不够细致。
从此,岳平不再从金甫拿货,之前公义上马新的制槚机械有了用途,能够补足原由金甫供应的货,从此,“白浪槚”盟约名存实亡。
刘世义当然知道怎么回事儿。他原本想收了王福海的钱,把一包残次品塞入,到时候分包时候和公义的槚一混,就鱼龙混珠了。这样,两边的钱都赚了。
但是没想到福兴留了一手,居然将两家的槚各自装包,这样,他就无从狡辩了。可是白白飞了福兴这只肥鸭子,刘世义可不干,他找到王福海理论。
王福海不想把事情闹大,就答应了刘世义的要求,开始从金甫拿货,而且数量不低于福兴。
这事儿就这么暂时平息了。只是岳平不知那袋次品是王福海在背后捣鬼,而那袋槚刚好供给了伏龙寺主持,则是康义槚号掌柜——顿巴的功劳。
顿巴见岳平竟然能悄无声息,从此事中脱身,大惑不解。顿巴悄悄找到伏龙寺分管兼收的中师顿拉,问个究竟。
顿拉是顿巴的远房亲戚。是他和顿巴串通此事,也是他在检查巴兼收供给各位贵人的槚,分别尝每包槚的味道时,发现了这袋味道发酸的槚。他想主持锦衣玉食,这袋槚一定会让他娇弱的肠胃受不了,如果主持发火,岳平肯定活不了了。这不就悄无声息地把顿巴的愿望给了了吗?
一切天衣无缝,可是问题就出在泰福居然把公义和金甫的槚做了区分。现在事情败露,但是伏龙寺一片风平浪静,顿拉自觉侥幸,也不敢再造次。但是,主持突然不打岳平,后又放走他,这让他觉得确实很奇怪。
顿拉和顿巴说了这个奇怪的细节。两人一起愣住了。
“莫非真和主持对外说的一样,他和岳平有眼缘?”顿拉说。
“不会吧。事情应该没那么简单。”顿巴说。
两人怀着疑惑,各自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