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学后第三天,李先生准时来上课了,他佯装若无其事,保持了知识分子的自尊。前一天看到李先生家事的几个学生也格外乖巧,莺儿这个先生的小尾巴更贴心了,牛牛和球球两个调皮鬼也不捣蛋了,直直地坐在位置上,用忽闪忽闪的大眼睛看着讲台,好像在认真听讲。李先生看到几个学生一反常态的认真,心里有股暖流在动。
这样和谐的师生关系持续了没几天。李先生又被他可气的儿子纠缠住了。和上次一样,莺儿叫父亲解了围。但是这样长此以往也不是办法。岳平一边看着坐在地上唉声叹气的李先生,同情心涌动。
他扶起李先生:“先生,我们这些外人总管你的家事是不妥的,他毕竟是你的儿子。我们得想个办法,要不然你家里永无宁日呀。”
“岳掌柜,难为你了。都怪我这儿子不争气,惹这些事情。你看看我们这个家,差不多都被他败光了,就剩这个绣球了。如果这也被他拿走,那就真的折煞我了。”李先生看了一眼曾经摆满宝贝的博古架已经空空如也,仰天长叹。
“先生,你要保重身体,我们还等着你回去给我们上课呢!”莺儿不忍心先生如此伤心,安慰道。
李先生爱抚地摸着这个学生的头,半晌才说话:“岳掌柜,我有个不情之请。”
“先生,不必如此拘礼,请说。”岳平说。
李先生拿着那个绣球:“请岳掌柜帮我代为保管。可否?”
岳平想了一会儿,说:“这样也好。那我就作书一封,作为证明吧。”随即,取来笔和纸,写下:今受先生李墨涵之托,代为保管其藏物:绣球一个,绣有凤舞图案,团镶红绿宝珠。据此证明,墨涵先生可随时要回。然后把书放到李先生手里。
李先生老泪纵横,正作下跪状,岳平连忙扶住。李先生哭着说:“养儿为了防老,没想到到头来儿子还不如街坊呀。”岳平和莺儿又连忙安抚。后,用黑纱蒙了绣球,作别了先生。
岳平走后不久,李先生的儿子又回来了。听说绣球已经人买走,顿时气急败坏,把家里的花盘、水缸都砸了。可中途烟瘾发作,浑身打颤。李先生的夫人心疼儿子,把私房钱拿了出来。儿子抓起钱就出了门。
他跌跌撞撞跑到一个常买大烟的地方,把兜里不多的钱摔到柜台上:“老板,买点货。”这是一家以布匹买卖掩盖大烟销售的黑店,柜台后面贼眉鼠眼的伙计看着桌上的“零票”说:“不是说那绣球来换嘛?怎么拿来这些小票。”
“行行好,绣球被我爹卖了。先卖点给我吧?”李先生的儿子有气无力地恳求。
那伙计犹豫了一下,说:“你等着。”然后转到店铺后面,给房间里一个衣着不凡的人汇报。
两人嘀嘀咕咕说了一阵,那伙计又回到店铺:“我家掌柜的说了,你说了那绣球来换,现在拿来这些玩意儿,就是打他的脸,今天是不可能卖给你了,除非你把绣球带来。”
李先生的儿子没办法,只得回去找老两口。李先生见儿子又回来说绣球的事情,怒从心头起,抓起院里的扫把就往儿子身上打,一边打一边说:“今天我就打死你这个不孝子。”夫人在旁边劝都劝不住。
那儿子烟瘾上身,无力与父亲对仗,只得抱着头在院里四处躲。一个哈欠连天的儿子哪里跑得过一个怒气冲天的父亲,一阵棍棒雨点般落在身上。老夫人看在眼里疼在心上,哭着说:“快走,你还想被打死不成?”
李先生的儿子只得逃出家。出门后,他又径直去了大烟店。刚才那伙计以为他怎么快就把绣球带来了,但看见他两手空空,又满脸伤,猜到了大半。李先生的儿子带着哭腔说:“爷爷,你今天就给我点吧,我之后一定把绣球给你们拿来。”那伙计已经得了掌柜的令,哪里管得了这些,便厉声说:“没有绣球,就滚。”
李先生的儿子又苦苦哀求了一番,最后被这伙计打出了店铺。
人走后,伙计走到后面,对那个烟气氤氲的人影说:“掌柜,这会不会得罪李墨涵呀。”那人影取下嘴里的烟,冷笑一声,说:“李墨涵这辈子就只顾清高了,谁也没围住。一肚子墨水又怎么样,自己儿子还是跟丧家犬一样!”
那伙计听出掌柜是在赞赏自己刚才的做法呢,就放心地退了出去。
李先生的儿子被打出门后,伤心欲绝,又烟瘾加身,就东倒西歪地在康城的街道上走着。他经过谁的身边,谁就跟碰到瘟神一样远远躲开。一些人认出他是“同仁私塾”李先生的儿子,便一路小跑去李先生家报信。
李先生的儿子一路神志不清地走着。等他稍微清醒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到了玉宁河边。他从玉宁河平静的表面,看到了自己不人不鬼的样子,想起自己曾经是让父亲骄傲的儿子、是让姑娘们心动的男子,现在颧骨高耸、眼窝深陷,像一条啃食垃圾的蛀虫,他哭嚎着打着水面,顿时水花乱溅,像在打自己的耳光。可是,水面恢复平静后,他的丑态没有半点改善。
他崩溃了,他觉得没有脸面对父亲母亲,没有勇气再面对自己烂肉般的人生,他终于往河里纵身一跳,那点不大的水花算是对人间最后一点贡献。河边有人看到他落水了,他们相互叫着过来帮忙,可是河水静深,打捞不出他的身体,最后在河水下游、康城西头的浅滩上,发现了他的尸体。
当李先生和夫人双双到来时,他的身体已经凉了。李先生如被雷劈中一般没有发出半点声响,半晌后才痛哭出来,可是眼窝里竟然没有一滴泪。李先生嚎叫着:“早知道这样,我就把绣球给你了。什么也抵不上你的命呀。”
这一消息很快传到大烟店,那掌柜平静地吩咐伙计烧毁那些“零票”,把大烟暂时转移地方,布匹店也短暂歇业。当把一切安排妥当时候,他磕灭手里的烟枪,站起身走向后门。这时,他那张熟悉的脸才清晰了,这不就是驻萧总督里克尔吗?
里克尔出了后门,四下看了看,见没人,就泰然自若地向总督署走去。一路上,他心里出现一丝忧愁,这微不足道的忧愁不是对死去的人,而是对那只快要到手但却失去的前朝“绣球”。
“同仁私塾”的学生们很快也知道了李先生家里发生了大事,都纷纷要到先生家里帮忙。但是好多家长担心孩子去那种地方不吉利,都阻拦孩子去。一些孩子就听话地在家里待着,但是还是有很多孩子执意要去,比如福兴槚号的那几个。拗不过孩子,只好扮演孩子心中的好长辈,所以,很多家长也不得不到李先生家,帮其料理儿子的后事。
不过,岳平是主动去的。他犹豫着要不要带着绣球去,思虑再三还是暂时不带,就和孩子们一起出了门。晚上,吉祥饭馆打烊了,三个孩子的母亲也去烧了香,祭奠逝去的魂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