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雨霏霏、薄暮冥冥,于府上下拽布披麻、素衣缟服,朱铜门前挂起两盏长长的白灯笼,白幔低垂,中间扎有大朵白色的绢花。
入门来,经过曲折游廊,介下石子甬路,入目满眼凄凉,一片潇潇瑟瑟。
厅堂中央停着一大一小两具楠木灵柩,于老爷白服素缟、浑浑噩噩地颓坐在一旁,眼神浑浊、呆滞。只一日光景,仿佛所有生气都从他身上蒸发,明明是花甲之年,却显耄耋老态。
“老爷,珍宝阁少东家前来吊唁。”
跟在管家身后进来的珍宝阁少东家,入目就是这样一片凄惨光景。
“于老爷,节哀顺变。”第一次听珍宝阁少东家发声,比之女声更低沉点,比之男声却稍显女气点,真正是雌雄莫辨。
可惜沉浸在哀恸中的于老爷并没有注意到这点,只呆滞的眼神终于有了点动静,盯着少东家脸上犼面纹的黄金面具,突然就红了眼睛,老泪纵横,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跪着扑到少东家的腿上,大哭道:
“少东家,你可要为老朽做主啊……老朽什么都没了,祖传的家业没了,老妻没了,儿子也没了……老朽,这就断子绝孙了啊……”
身后的管家将于老爷扶起,拍着他的肩,安慰道:
“于老爷,人死不能复生,节哀,节哀啊……”
恸哭一顿,于老爷似是想起什么,走到珍宝阁少东家跟前郑重下跪行礼,道:
“少东家,于某也不再奢望于珍宝阁大掌柜之位,只老朽咽不下这口气,老朽的老妻、儿子死不瞑目啊!还请少东家铲除白府,杀了那白子怀,为于府几十口人命报仇!求你了少东家,求你了……”
看着兀自磕头的于老爷,少东家上前将于老爷扶起,并亲自将他让到座位上,道:
“于老爷悲痛的心情,在下能理解,也着实为于老爷感到惋惜,这白子怀为人忒毒辣,不择手段,罔顾人命。只在下好心提醒于老爷一句,现在与其想着如何报复回去,于老爷不如先想想该如何自保。要我是于老爷你,现在已开始收拾包袱,想想该往何处逃了。”
于老爷不明白少东家的这番提醒,问:
“……这白子怀已害得老朽家破人亡,难道还不够,老朽还有什么可被他算计的?!还要老朽把这条命赔给他不成!”
“于老爷说对了。你仔细想想,白府,是否还有什么把柄落在你手里,虽然现在的你即使拿着这把柄,仍然对白子怀无可奈何,但你想,以白子怀的狠辣,他会留这样一个威胁在人世么?!……所以于老爷,在下今日前来,一为吊唁,二也是内心惭愧,毕竟于老爷也是为我珍宝阁铲除异己,才会落得如今地步,特来提醒一二。”
语毕,贴身管家拿出一匣子的银元宝放在于老爷面前,柔声道:
“于老爷,这是我少东家的好意,快带着你的小妾们逃离玲珑镇吧。”
闻言,于老爷看向跪在一边姿色各异的六房小妾,心下有些不忍。这些姨太太有的已半老徐娘,有的才刚及笄,尤其是自己刚纳的第六房姨太太,还少女之态,青春洋溢。自己虽好色,对女人却也有应有的担当,这些姨太太既跟了自己,就是为着富贵荣华、安稳一世的,现在家破人亡,荣华不再,自己也不奢望这些姨太太们可以富贵、贫穷两相随,跟着自己过颠沛流离的生活,但还她们自由前,总是希望可以给她们一点微薄的保障,也算是尽了她们跟自己一场的情谊。
遂站起,拿着这些银元宝到这些姨太太跟前,均分了去,并嘱放她们家去,各自安好。不提这其中或真情或假意地哭诉衷情。
待放了这些姨太太们,于老爷精气神儿仿佛更老了,蹒跚地来到少东家跟前,这次倒也没有下跪。作为商人,他并不信这珍宝阁少东家是真好心过来给自己送路费的,不过是看着自家与那白府血海深仇,利用自己做那攻白府的矛罢了。
罢了,罢了,自己一生碌碌无为,声色犬马,临老还将祖传的手艺跟产业葬送在大火里,可谓可笑之极。现孑然一身,只两脚踏棺材的破命一条,怕个鸟!能以己命换白府的陨落,值了!
“少东家想知道什么,直说便罢。老朽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珍宝阁少东家倒也没有虚与委蛇,见这于老爷想通透般,孤注一掷要报复白府,也就打开天窗问亮话:
“白府可有把柄落于你手里?”
“有,但老朽并无实际人证物证。害那穷子性命,继而诬陷‘万物生’当铺一事,的确是白子怀主谋,老朽与那朱县令都是听其行事,但……老朽说了,这事白府并无遗留实际证据,整件事看来都只是老朽与朱县令密谋,并无白府参与痕迹。”
“……你可愿将来上堂作证?”
“老朽现早已无甚惧怕的,当然愿意,但就像老朽说的,白府完全可以反咬一口,将脏水都泼在老朽身上。”
珍宝阁少东家一时没出声,手指敲着桌子飞速思考。
安静一瞬,于老爷突然出了声音,但声音中却含着一丝顾虑:
“其实……老朽倒有一桩成年旧事,可以将那白府扳倒。”
“哦?说来听听!”
于老爷将所有下人都屏退,并将厅堂门关上,点上烛火,才坐回来道:
“你可知,当年那白府的大老爷,也就是白子怀的爹,是如何在知命之年就因病早逝的?”
“怎么说?”
“因为损阴德,这老东西狎童!害过的孩童性命不计其数!”
听到“狎童”俩字,珍宝阁少东家的手指也不敲了,注意力立刻全部关注在于老爷的话里:
“你如何得知?”
于老爷叹一口气,仿佛回忆到什么阴损可怖的事情,只觉汗毛倒竖、阴风阵阵:
“六七年前,老朽经一道中好友介绍,跟着他去了一个宴请,是白老爷主持的,在郊外一别庄里。酒席上,老朽才知来服侍的,竟都是些黄口小童,男女都有……老朽虽自问沉湎寻花之道,当时却也无法对着这些黄口小童作孽……只宴请一回,那些死伤的小童就堆成一座小丘,鲜血淋漓、死状可怖,老朽有时还会在梦里梦到这些小童死不瞑目之状……这些尸体,白府是决计不敢拉到外面处理的,都直接扔在这别庄的一口废井里……”
珍宝阁少东家大气都不敢喘,直觉到了最关键的地方:
“这别院,现在何处?”
于老爷复叹口气,道:
“也是和白府有孽缘,机缘巧合,前年老朽……”
话未说完,就有管家敲门,磕磕巴巴道:
“老,老爷,珍宝阁少东家,又,又来了!”
“什么叫又来了?”于老爷不明所以,以为管家说错了,正不耐他打断自己说到关键的地方,可是等管家把门打开,看着随之进来的人后,只长大了嘴不知该作何反应。
只因跟在管家后面进来之人,同样戴着黄金制、犼面纹面具,看打扮,的确是又一珍宝阁少东家!
看来人,束发嵌宝紫金冠,一袭绣犼纹的紫长袍,外罩亮绸面的对襟袄背子,脚蹬白鹿皮靴,身高近七尺,身躯凛凛,相貌堂堂,好一副世家贵公子打扮。
只这贵公子身量挺高,仪态却无形无状了点,一进屋就找一座椅靠坐着,腿脚搁在另一张椅子上,手肘撑着桌子,托着腮,一副看好戏的样子,还道:
“你们继续,不用顾忌我,我只是来看热闹的。”
于老爷一会儿看看这个,一会儿又看看那个,俩人都是世家公子打扮,戴着黄金制犼面纹面具,旁边跟着个中年管家,只身量上一高一矮,着实分不清楚到底哪个才是真正的珍宝阁少东家,哪个又是冒充的,而那冒充的接近自己的目的,又到底为了何事。
想到一开始接近自己的这个珍宝阁少东家有可能是假的,而自己又稀里糊涂地在对方的引导下和白府对上,刚又将可以拿捏白府命门的丑闻告诉了对方,于老爷顿时被吓出了一身的冷汗,不知所措、后怕连连。
再说第一个进来的珍宝阁少东家,也就是我们小小假扮的这个,在看到另一个珍宝阁少东家出现在自己面前时,其实也是被吓得冷汗涟涟,差点当场当机。
其实小小假扮珍宝阁少东家一事,是小小想出的“树上开花”一计策。要想撬动利益三角链中最弱的一方,就必须引进另一方,一个更强大的利益方,来吸引其中一角叛变。恰巧小小听说京城珍宝阁的少东家非常神秘,雌雄莫辨,无人认识,且全世界到处跑,因此想到假扮珍宝阁的主意,来离间于老爷和白府,反正京城距离玲珑镇十万八千里,这里的事儿怎么也不应该传到京城去啊,所以就大着胆子做了回李鬼。
计策非常成功,一步步成功撬动利益三角体,离间于老爷和白府,甚至哄得于老爷愿意出面作证指证白府,而且于老爷就要说出最终可以毁了白府的证据,哪想就差这最后一口气了,突然当场冒出这另一个珍宝阁少东家。
是自己假冒一事被人发现了?来人是真的珍宝阁少东家?还是也是他人假扮的,来和自己叫板?甚至,是不是白子怀的计谋,用“障眼法”,使于老爷疑心自己,从而掐断于老爷作证的可能?
心中的惊疑一个高过一个,脑瓜子在飞速转动,最终,小小决定,不论是哪种可能,都不可以功亏一篑,让于老爷疑心自己,现在最主要的,就是先稳住于老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