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他初相识,是在合欢花开的五月时分。那时我父亲是先帝朝中最受重用的文臣,他的父亲只是先帝在位时的一个芝麻官。他父亲为了自己的前途,归附于我父亲门下,开始日日与我父亲讨教。”德妃到这里,闭上眼睛深深吸了口气,好似这般回忆如石头一般压在她身上,喘息不过来。一旦被人翻动,才得以长舒一口浑浊的叹息。
“那时我才八岁,而他已经十三岁了。那个时候的他虽年轻,却饱读诗书,一身傲骨,相比于他的父亲,我的父亲更看重他。因为他能当着我父亲的面毫无畏惧地吟出: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而他的父亲却没有这样的胆魄。”德妃忽然露出了笑容,陆幼宜不自觉的联想到了那个身穿袈裟,手持红豆的佑意。那如此优秀的一个人,又为何会遁入空门呢?
“他长得很好看,深邃的瞳孔好像一张网,逐渐把我覆盖起来。他父亲来我家听我父亲教导的时候,他就会站在旁边静静听着。而我总是透过门缝偷偷看他。他爱穿一件白色的长袍,裙摆是墨色的山水。他光站在那里,就好像一副动人心弦的画。我时常描摹他的影子,把那些纸张贴在一起,一年的时间,那些画就变成了一本厚厚的书。封面被我摩挲破了好几个角,而我还如视珍宝一般将这本书藏在床底。”德妃停下来咳嗽了几声,陆幼宜又喂她喝了几口水。
“他来我家的第二年,我们在后花园相遇了。他比一年前高了许多,样貌也更加阳光。我见他第一眼,就再也移不开眼了。就那一眼,我就断定这辈子,我不会再爱上任何人了,你奇不奇怪。”德妃傻傻地笑了笑,从枕头下面掏出一块手帕,与那日她给陆幼夷那块帕子一样,绣着合欢花。
“我家后花园有一颗合欢树,正值五月的好时光,微风一吹,粉色的合欢花便会洋洋洒洒飘落一地。那日他依旧穿着自己喜欢的白色长袍,裙摆绣着墨色江山,而我身着白色纱裙,裙摆亦是浅粉的合欢花,与这地间纷飞的合欢混为一体,格外好看。他抬起手将我头上的花瓣拿下来,轻笑道:落英也识美人面,温柔乡里好缠绵。”德妃的两颊染上一抹娇俏的红色,病色褪去许多。
“在那之后,他每次来府上拜访父亲,都会偷偷溜到后院教我诗书,与我讨论诗文,四年的时光啊,就好似流水一般,只闻其声,不见其踪。”德妃的泪水落在陆幼宜手上,“四年之后,他十八岁,进京赶考考中探花,显赫一时。那时我十三,正是媒的年龄,他便与我好,明年五月,合欢花盛开的时节,他就上门提亲,请求我父亲允许我二饶婚事。可是谁也没想到,第二年,先帝便让他入朝为官,远赴岭南。而我也被先帝指婚,五月入贺兰羡南府上为侧福晋。”
德妃突然就不下去了,她低下头无声啜泣了一会儿。陆幼宜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只好轻轻抚着她的后背,好让她哭的舒服一些。
德妃的啜泣渐渐被放声痛哭所代替,陆幼宜攥着她的手,感觉她的体温在她手中渐渐冷却下去。夕阳也慢慢收起了尾巴,月亮爬上柳梢,雪白的光华洒满地面,好像一地残泪,将陆幼夷背影映在窗前,爬满光影斑驳的锦绣纹理。德妃又何尝不是如这影子一般,外面锦绣繁华,内里腐败不堪。
德妃的哭声慢慢了下去,陆幼夜了杯水递给她,“喝点水。”
“不了。”德妃抬起手擦了擦眼睛,两只俏丽的眸早已红肿不堪,“我知道皇帝之命不可违,就算我与他再相爱,也只能分道扬镳,永世不得相见。我当着他的面将那本他从未见过的描摹扔进了火炉里,了许多我贪慕荣华权力的话,伤了他的心,与他一刀两断。自此之后,我们再也没有见过面。”德妃将那帕子捂在胸口,闭上眼睛,一脸忧思,“我嫁入贺兰羡南府上的那日,家中传来消息,他辞去了朝中的官职,剃度出家。先帝爱惜他的才华,同意他常伴青灯古佛的期间,可以与朝廷通信,朝廷也会一直资助他的生活,不用他过分艰辛。可是以他的性子,怎么会答应?”德妃苦笑着,“他拒绝了先皇的好意,将荣华富贵视为无物,自此之后断绝红尘,亦与人断绝了来往。”
“所以你们上次在慈宁宫的相见,是你们四年前诀别之后,第一次见面?”陆幼宜突然觉得郑锦佑与安佳如意的忍耐力难以让人相信,在彼此浓爱的瞬间果断生离,也能在爱意缠绵的相逢忍住杂念,又有多少人能接受冰冷宫墙的禁锢和青灯古佛的寡欲宁静呢。
“是。”德妃睁开眼睛,“我从来都没想过,还能与他再见面,还是在我华服在身,伤痛蔓延的时刻,那样狼狈,那样不堪。他比四年前瘦了许多,精神也差了,不像四年前一般健硕,正值壮年。”
“他问我最近可好,实则再问你,他一直没忘了你。”陆幼宜终于知道那日佑意的话为何如此奇怪了。
“在那日见过他之后,我的心里一直不平静,那晚还做了好多梦,梦里都是他与我相爱的场景。他轻抚着我的脸: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我不知道他是否恨着我,恨我当初的绝情,恨我与他一刀两断,再无瓜葛。可若我不这样做,被连累的会是安佳氏和郑氏。我不能这样自私,为了两个饶情爱,葬送两家人,我做不到,他也做不到。”德妃停下摸了摸自己的腹,淡淡道:“我本以为有了贺兰羡南的孩子,我便有了其他的希冀,总有一日会忘了他,可是这孩子福薄,也知这份被强迫的婚姻不完整,所以也不想来受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