髑髅皆是长城卒,日暮沙场飞作灰。
“我是军人,是注定要战死在沙场之上的!”
林令言从床上惊坐起,刚才的梦境忽而都没了踪迹,唯有疆场的刀光血影和哥哥的这句话,在耳边清晰的萦绕。
父兄已经争吵了多日了,父亲请辞的文书被参事压在案上,久久未批。父亲已决心要躲开是非,带着他们远走高飞,纵是耕田浆洗,也不想再受权贵的钳制。可哥哥还放不下,放不下他横刀立马、肆意沙场的梦,更放不下对顾家姑娘的情谊和诺言。
沈子钦坠马重伤,这一条腿已然是废了。他跛了腿,这一生,便断绝了毕生驰骋疆场的夙愿。传闻,他再不曾去过军中大营,甚至,不再踏出沈府一步。但奇怪的,是沈家在清河郡权势滔天,却只在沈子钦重伤那几日大张旗鼓的挟持了他顾家和林家,从此后竟像是风平浪静,由得城中风言风语,评说他沈家没了气焰、要受朝廷挟制,而清河双杰中的沈家公子,也自此陨落飘零。
可父亲,在这风雨平静后,却如惊弓之鸟一般。在被扣押军营的第二日便递了辞呈,只说征战连年伤病渐重,再难承受军营之苦。林珏只想带着一双儿女躲开清河这个是非之地。可他没有想过,就是逃得了沈家治下的清河郡,可天下尽是趋炎附势之辈,若是没有了军衔护身,一介白衣,更少不得别人拿了自己向沈家献媚。只要沈家权势在一天,自己林家上下,都要有一日担惊受怕。林珏不是想不到这些,可他哪里还顾得上那么多。
这时候的林珏,不再是曾经金戈铁马、杀罚予夺的大将,他就是一个父亲;父亲的头等大事,不应再只是自己的豪情与理想,还应是自己的一双儿女,和对亡妻的承诺。
林令言虽年幼却也知道,在清河做个戍守的将领,向来不是父亲的理想。他曾经铁马长枪,在北境军中也曾有赫赫威名。从四品的军衔,是靠着血汗一路厮杀得来的等身荣耀。父亲若是要放弃驰骋半生的沙场,也不过,是为了求存。
可哥哥,他还有抱负和爱情,所以他不懂,不懂父亲的逃避,并不是因为胆怯。
为了守护所爱而放弃理想,比追寻理想本身,更要勇敢得多。
林令言打开房门,父亲和兄长刚刚争吵完,父亲拂袖离去,只剩下林令阳一个人靠在庭中的银杏树下,呆呆的望着头顶飘摇的树叶。
半月前,自己和子钦依旧是谈笑生风,可如今挚友伤重,妄说登门探望,这侯府的雷霆之怒,竟让人有了朝不保夕的错觉。华年……令阳念起她的名字,传言那日顾家上下,从亲长到幼子,整整跪足了两日;沈家府兵撤走后,顾家老弱又病倒了一片。若是自己不想着先谋个军职、能早日上门提亲,子钦没了这念想,也给她少了这无妄之灾。可这之于令言,小小年纪,整日整夜的担忧恐惧,又何尝不是无妄之灾呢。
一朝惊变,情思难表,挚交亦难复当初,无进之路,无退之法,当真,是进退两难。
“哥哥。”林令言轻声唤道。
林令阳一晃神,那眉宇间的忧愁转眼便不见了,淡淡的笑了,“吵醒你了。”
令言没有答话,只搬了块小石头到银杏树下,也抬起头看着天。
秋高气爽,天蓝得清澈,也越发遥远,遥不可及。两兄妹只抬头望着这天,半晌都没有说话。
“景运十五年的时候,就是这样的秋天时母亲走的。我年幼时父亲征战在外,都是母亲一直带着我们两个,父亲疼惜母亲体弱,怕她忧思过重,就将哥哥接来身边,只让母亲照看我。”令言接住了树上飘然落下的金黄的银杏叶,“母亲最爱银杏,总想着在院子里种上一棵,可那时候居无定所,银杏又需得漫长的时间将养,便一直都没有种下的。”林令言看看哥哥,“那时我还小,母亲可能想着有些话我是不懂的,便总说与我听,但我都记下了。”
“母亲喜欢银杏,其实是因为银杏生的漫长而平静,公种而孙得食,要的是平静绵延的生活。母亲幼时家中祥和安宁,后来受战乱之苦,所以最是羡慕平和安宁的生活。只是,”令阳蹲坐在妹妹身边,笑了笑,摸了摸她的头发,“咱们爹爹又是个在外领兵的将领,给不了她朝夕相处的宁静。”
“可娘从没怨过,娘重病时父亲不在身边,她对我说,爹爹就是长在她心中的大树,虽然不得陪伴,却像秋天的银杏叶,”令言举起那片扇形的叶子遮着天,“是温暖而灿烂的。她叫我不要埋怨爹,别怨爹没有一直守在她身边,还说等她走了,我们,就是爹爹的银杏了。”
“哥哥,娘总说,你和爹爹像的很,快意恩仇,都是眼睛里闪着光的人,或许生来就该在战场上。爹爹心中装着北漠的天地,娘心里有爹,不仅是他这个人,娘的心里,也装着爹爹的抱负和理想。所以父亲连年征战在外,娘却心甘情愿,毫无怨言。”令言将金黄的叶子放在鼻子前,嗅着它甘冽的苦涩,“因为娘知道,爹爹是将理想和抱负视作比生命更为重要的人,收复北境,是他一生的梦。在娘走后,爹爹遭受诬陷贬斥却没有丝毫辩解,任由发配回清河,远离他征战半生的北境,是因为娘虽然没有抱怨,可爹爹心中,终究是有愧的。爹爹在院中移来了这棵银杏,是想守护我们,给我们一个完整的家。”
“娘走了,令言只有哥哥和爹爹,”令言轻轻拉住令阳的手,“言儿什么都不求,只求哥哥和父亲都平安。只要哥哥和父亲都在我身边,就是拿了什么糖果泥人儿的,我都不换。”
林令阳看着妹妹稚嫩的脸,一时间竟有些恍惚。言儿与母亲越发的像了,连说话和神情都并无二致。他想保护的小娃娃,竟要反过来劝说他这个哥哥不要和父亲争吵了。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长大的?从母亲走后?还是在齐家苦等的那晚?令言啊,真希望你可以如同别家的孩子能多一些任性,晚一些懂事。母亲不在了,父亲的功名与理想瞬间变得毫无意义;自己的理想与爱情,不该也不能,牺牲妹妹无忧虑的童年。
令阳轻轻把小妹妹揽在怀里,“好,哥哥答应你,我们一家人,都要平平安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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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古安得两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令阳只在书信上写下这两行字,却不忍再写下一言,悬笔停滞,等到墨迹都干涸,也不知还应再说些什么。
说些什么?我林令阳还有父亲的性命、幼妹的安危要权衡?我不能与你一处,将林家拖入沟渠?再多的托词,不过是一句,我终究是要负你了。
他将笔墨收好,那信看了半晌,又折了三折,小心翼翼的放进怀中。可惜,就是书信在怀中再沾染温度,那文字终究都是冷酷的。他将那信轻轻压在心口,又决然的站起身。
“父亲。”林令阳踏进书房,“我已经拟好辞呈,明日上交,我们即日就可以离开清河。”
林珏已然不知在案前坐了多久,对令阳同意辞官略为有些诧异,可想到儿子将要放弃的也不由得面色凄苦,“为父,首先是要为你和令言的性命考虑。”
“令阳知道,是令阳不懂事。”林令阳拿了辞呈递给林珏。“沈家知道我们已然辞官远离清河,想来也不会再找什么麻烦了。”
林珏接过儿子的辞呈,却觉得那薄薄的书信竟有千钧重般,“令阳,”他拍了拍儿子的肩膀,“去,取些酒来!你我父子倒还没畅饮过!”
“父亲?”
林珏站在窗外负手而立,望着高空皎皎月色,“调令已下,三日后,你我父子,率部支援北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