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云初起日沉阁,山雨欲来风满楼。
入夜,没了夏日蝉啼,秋夜安静,透着淡淡的悲戚。
若是论寒冷,即便是最繁华的京都与萧瑟的北漠也并无二异,甚至戈壁的破败,倒还能多出一丝质朴的温暖。
令言披着秋衣坐在院中,无声的,望着无星无月的天空。她也不知自己在望些什么,大概,是希望在这沉重的黑暗中寻着一点星光,寻着一点安心的亮。
她不哭,不闹,也不问。
齐光觉得她似乎一瞬间是长大了,没了娃娃的羞怯娇憨,但他却不由得生出一种感同身受的心酸与疼惜;但另一方面,却又担心她吓坏了,可即便是真的吓到,齐光也当真,是不知所措。
父亲也还没有回家。烛光下,齐光看着蚂蚁从自己的靴子上匆匆爬过,也不由得担心起来。
看着那弱小的蝼蚁,忽然想起先生在学堂上讲过,可那时他不懂得什么叫做蝼蚁偷生,也不知道什么叫做草菅人命,那些镌刻在经书中的凄苦与萧索仿若是遥远的传说,遥远得如同天宫与人世,如同北漠与清河。但现如今,沈府围了顾家,又在军营中监禁了林家父子,连父亲都不得归家。
原来,齐光也抬头看着暗夜,我们就是蝼蚁,我们就是草芥啊。
便是太平的世道,蝼蚁,终究还是蝼蚁。它纵是拼死爬上了高枝,最终也要深埋在腐烂的泥土。
“人定了,先回去休息。”齐光拍了拍林令言,“三更时如果还没有消息,父亲已备好车马,鸡鸣时我带你出城。”
“去哪?”林令言头也不回的问道。
“乡下老家,”齐光顿了一顿,“我,陪着你去。”
令言站起身来定定的看着紧闭的大门,她想说不肯走,却又担心自己连累了齐家,张张嘴也并没有说话。
若是到时你不肯走,打晕了也要带走的。齐光轻轻的关上令言的房门,而自己的手也在微微的颤抖着,他将两只手紧紧的相互抓牢好让自己镇定些。林伯伯对父亲有救命之恩,若是真的出了什么大事,怎样也要保下令言的。
沈子钦的一次意外,到底要让多少人断送前途,或是性命?皇亲贵胄,世家门庭。因为这阶层的沟渠难以逾越,才有这么多人在这仕途上挤破了头、撕破了脸面也要爬上顶峰,只为着也一脚踩在那些曾经欺辱自己的人的脸上。
君子不争?齐光略凄惨的扯出一丝苦笑,不争,这世道,怎么活下去。
——————
很冷。令言慢慢的睁开眼睛,依旧是深夜,外面似乎比刚才更黑了一些,她不知自己睡了多久,是不是已然过了四更天?但齐光并没有来叫自己。
烛台上的蜡烛已经灭了,屋子里暗得很。令言轻轻的下地,摸着黑摸到烛台边上,踩在凳子上拿起火折子点亮了蜡烛。
蜡烛还有一大截,怎么就灭了?令言刚想着,忽然感到身后吹来凉凉的风,门不知何时居然开了个小缝。她爬下椅子举着蜡烛推开门却发现齐光倒在地上,他伸着手仿佛要推开自己的门,却不知为何一头栽倒在地上。
“齐光!?”令言连忙把蜡烛放到一旁,费劲的翻过齐光的身体。
齐光面色青紫,嘴角渗出殷红的血液,大片的血液侵染了大半的衣衫,令言摸着他的身体,竟是比冰块还凉些。
令言不由得惊呼一声,又匆忙捂住自己的嘴巴。她轻轻的推齐光的身体,可那刚才分明还生龙活虎的人儿就是冰凉的地上,没了半分的生气。她呜咽着拼命晃动着齐光,无声无息。
泪水忍不住夺眶而出,她在齐家死寂的院中仓皇的逃着,急哄哄的撞开了齐伯母的房门。
屋子依旧暗的可怕,透着月光,床幔将床铺遮挡得严实,只一条纤纤玉臂伸出床幔搭在床边,那手臂上的血液蜿蜒如蚯蚓般,顺着齐白氏精致的指尖滴滴答答的落在地上,汇成一湾剔透的血玉。
“伯母……”令言怯生生的叫着,不敢再踏进半步,可那帷幔中的人却毫无声息,只有血珠儿滴滴答的声音。
“令言……”屋外忽然传来幽幽的呼喊。
哥哥……哥哥的声音,令言仿若找到了主心骨、定心丸,擦擦眼泪慌忙的跑到前院,哥哥正坐在门口的树下疲惫的看着自己,浅浅的笑着。
“哥,”令言害怕得整个人扑进林令阳的怀里,却听见哥哥吃痛的低呼,一把刀深深的刺入他的后背,已是染红了身下大片的土地,“哥哥……”令言惊惶的看着令阳惨白的脸,声音都忍不住的颤抖。
“言儿,”林令阳心疼的看着妹妹,”好好活着……要好好活着啊……”
“哥!”
令言一声惊呼,竟然猛地坐起身来,发现自己置身在马车之中。是……梦么?泪珠儿还挂在脸上,她刚想爬起身来,林令阳就掀开了帘子,看着刚刚睡醒的令言。
他还没来得及问问妹妹怎么了,令言就整个扑进令阳的怀里呜呜的哭起来,“哥,我梦见你死了……”带着哽咽的声音,令阳竟是一个字儿也没听清小家伙儿说了什么,但也知道是把自家的小娃娃吓坏了,忙把她紧紧搂紧怀里。
“没事了,言儿,已经没事了,咱们回家。”
林令言紧紧的搂着自己的哥哥,还偷偷的咬了自己一口,很疼,不是梦,哥哥真的回来了,没事了。齐光这个坏蛋,还要把我领乡下去。她眨眨眼,又觉得万分委屈,又紧紧搂住哥哥狠狠的哭了一会儿。
我们总不愿噩梦成真,也总觉得幸福会一直延续。
林令言也当然是觉得噩梦惊醒时总有哥哥在身边,总有哥哥会带着她回家。林令阳也当然是觉得自己要永远这样陪着自己的小妹妹长大,看着她成人及笄,看着她凤冠霞帔,送她出嫁,接她回家。
可他们啊,就像是爬在靴子上的蚂蚁,若是那穿靴子的人动了一动,便要叫他们粉身碎骨,便是一阵微微的风吹过,也要他们随风飘摆,不知何处栖身。
沈家的风起了,只是谁也不知道那倾盆大雨要落到何处。人们总想着阴天后便是晴天,可晴日之前,总要先有暴雨,狂风急雨,席卷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