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下哄堂大笑。
来的都是梨友,听得出不妥:道是白蛇对霸王,北调斗南腔——真乃前所未见、闻所未闻呐!
“哈哈哈哈,岂不是‘关公战秦琼’啊!”
“嗯?听嗓音,还是个女霸王!反串啊!”
“女的能上戏台?”
“管他呢,有趣就行!”
“哈哈哈哈哈女霸王和男花旦打起来啦!”
只见白素贞双剑出鞘,对上项羽的青龙偃月刀;双剑如流萤飞舞,长刀似猛龙过江,一攻一守,一招一式,虽无排演,但有默契,你来我往毫无破绽。
“好!”有人领头大喝,带起一片喝彩。
台下起哄,激起台上乐声高亢——昆曲向来温柔婉约,如此昂扬的场面还是头一遭,连那拉二胡的老头都跟着摇头晃脑,一手弦更是按得风生水起。
“女的霸王……”曹却此时还是未有太多联想,只把杯盖舔着茶盏,暗自沉吟。
那小厮在旁提醒:“公子……”
他扬起手:“先去看看,有什么事回报于我。”
台上,顾筱菊连番试探,发觉对方是个真正的练家子。戏班子里的,大多是假把式,武生所谓招式就讲究个形,与真正的武林人士比起来自然差一截。但对方不同,其脚下生风,舞起长刀赫赫生威,只是全不是戏班子里的套招,一路见招拆招,甚至还能替他圆招。
刀,当然不是真的。但在对方手里,已然舞成了真的。
看来,戏台后应出事了。
金山寺的和尚们退下,白素贞后退三步,两指向他扬声质问:“西楚霸王,汝所为何来!”
霸王高喝:“为寻——虞姬而来!”
台下又是一阵哄笑。
“此地并无虞姬!”
“虞——姬啊!”然而霸王,一甩袖,唱,“却道孤东征西战,众人随行受风霜与劳碌,年复年年。恨只恨,霸业未成——累得妃子魂断入轮回,一别距今已千年,妃子啊——”
便上前一步,扯住白素贞的袖口:“可还记得帐外月下,可还记得你我无间,可还记得那前缘!”
乐声适时中断,此处应有念白。
顾筱菊一听就明白了:这位,也是个擅改戏词的主,硬生生将白素贞改作虞姬的转世了,好吧——
“再入轮回,又过千年,物是人非,事事休罢……”白素贞推开霸王,“我已作他人妻,切勿再多留念,霸王既已身故,何不速速归去……”
“去不了,去不了啊!”霸王不依不饶,“敢问这世间,几人做到断情绝爱,正如娘子你,为何执着于此?”
“我为我家相公!”
“可见世人皆有一执,你既不归去,又何必劝孤……”霸王拉开身段,再唱,“语妙音绝缥缈影,梅香无处觅芳踪……都晓那死者已矣,不过是无法忘情!”
甫一言,似有所指,顾筱菊听出那唱段藏头,猛地一惊。
“你……”
“娘子,”却闻台上再念白,霸王气势直压白素贞,“南柯一梦终须醒,孤不愿醒,你——愿醒么?”
台下,曹却猛一拍案,霍然起身:“宋飞鹞!”
……
戏楼内,四条鬼鬼祟祟的人影正寻路离开。沈兰霜对酉常情不爽,一路上都没个好声气。
酉长情假惺惺地笑两声:“妹妹,何必嘟着嘴,你伤我一次,我伤你一次,大家扯平了,谁也不欠谁。”
“真不明白,宋姐姐怎会认得你这样的人……”沈兰霜不买账,依旧嘟着嘴。
“哦,原来你在意这个?”酉常情语气张扬,故意道,“哈哈哈,她就是认得我在先,怎样,你气么?”
“哼!”
她话音一转:“黄毛丫头真不知好歹,要不是她嘱托我带你们这群小孩完好无损地出去,我自己要走便走了,还理你们!”
眼看空气中又将弥漫刀光剑影的气氛,柳怀音适时打断她俩:“不要争吵嘛,待出去再说!”
他见两人不说话,生怕她们等会又吵起来,忙转移了话题:“不过大姐要以身做饵,引开曹却的视线,这真行吗?”
酉长情安慰他道:“你放心,凭她的本事,轰平整座平越城都不在话下。”
“嗯?我只以为她以一当百。能把一座城轰平的那不成炮弹了么?”
“她本来就是一颗炮弹,打哪炸哪……”话未说完,酉长情拉着三人躲到一旁,“别出声,又有人来了!”
就听闻长廊那头映来一丝微光,两个男人提着灯笼经过,边走边聊。
“几个戏子都倒了,水都泼不醒。”
“没找到其他人的踪迹?”
“没有。”其中一人嘶啦一声,“真是怪了,盐帮又未与天下第一同盟会结怨,她来惹曹大官人做什么?”
“谁晓得,我听说她还有个外号叫‘天下第一二百五’,二百五的心思你猜得到?”另一个说,“曹大官人说了,这回要拿宋飞鹞问罪……”
“可刚才那戏也没停啊?”
“那么多双眼睛都在看着戏呢,商有商道,怎能把客人轰跑了呢……”
“咳,曹大官人立的规矩,可把自己玩死了……”
“嘘,这话可说不得,走,向他回报去……”
“这下叫齐了人马,只待戏下场,那女人要倒霉咯……”
两人嘻嘻笑着走远,声音逐渐听不见了。
他们四人从藏身的阴影里转出,酉常情不禁幸灾乐祸:“哎呀,看来出去之后,你们可得跟她撇清关系。哪怕她能轰平平越城,与盐帮的梁子都算结下了。以后要想在南祁行走,难了……”
“那也未必……”柳怀音低着头,心事重重的样子。
“哦?”
“只要能证明,曹却与漕帮商人勾结,倒卖丝绸暗中分一杯羹,那就可以给他定下个欺上瞒下的叛徒之名,到时,大姐算是帮盐帮清理门户,就不会得罪盐帮了……”
酉长情拍他肩膀:“弟弟,想得倒天真,你有证据么?”
“秦老板不就是证据么?他是漕帮的,却被曹却请了来……”
“谁说盐帮不能和漕帮谈生意,”她出言讥讽,“看的是生意得利者谁。若是盐帮得利的生意,盐帮不会在意;若是为中饱私囊的营生,曹却还会给你留证据?”
“这……”
谁知听者有心,跟在他们身后久未发话的宝金闻言道:“小柳,秦老板与曹却私会是为了这?”
“这个嘛……不过原本以为没什么好讲,就没有提……”
但宝金止步,他当了真:“你说你在梦中见到曹却和秦老板,所以你听到他们对话了,是不是?”
“是,”柳怀音心里打鼓,他觉得宝金今晚的态度很不寻常,“怎么了,有什么不妥吗?”
“这就对上了……”宝金深吸一口气,终于下定决心,“你们不是想要曹却勾结漕帮的证据么?我知道有个证据,就藏在这戏楼!”
“啊?!”
黑灯瞎火的,他们看不清他的表情。但他的声音微微颤抖,好似终于有机会宣泄出许多压抑。
“因为我知道……我大哥,他正是为此而死的!”
……
“你愿醒么?”
台上,霸王咄咄相逼,白素贞连连退后。
“我……”顾筱菊不知该如何作答。
“你愿醒么?”又一步,白素贞退无可退。
观众间许多人起哄:“醒呀醒呀!甩了那许仙,不如就从了霸王!”
曹却冷着脸,他的位置离戏台最近前,此时站在远处,正与顾筱菊四目相对。
他是从不敢真正违逆他的。无论是台上,还是台下,他只要顾好自己,演好一名花旦即可,从没有过像今日这般的机会。
哪怕……由着戏,折一折他的威风也好!
陡然,后者眼光流转,一瞬间情绪万千,直至咬定牙关:“我醒又如何,这红尘三千,岂容一人如愿跳脱!”
“只要你愿!”霸王道。
“我愿。”一双妙目向她,他已下定决心。
“当真?”
“当真!”
“哈哈哈——”
长笑三声过后,霸王一扬手,霎时戏装褪尽,那半张面谱在空中划了个道弧线落进人群里。
面具之下还有面具,一个黑衣女人,露出半张真颜。
“好,那今宵,就将这红尘——搅他个,天翻地覆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