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前的小太监步伐微不可查地一顿,早已等待多时的张耳陈余二人,就知道到地方了。
两人视线刹那交汇,并无言语,又跟着前行百余步,才借着拐弯处昏暗的假山,在众人掩护下脱离了队伍。此行众人只知要为二人做掩护,却无人知晓他们要去何处。
两人在假山中换过宦官衣帽,扮作宫人,以图混进魏王寝宫。正好两人都是少年,颌下还未长出胡茬,倒是省了剃须的麻烦。
在假山处藏好衣服,两人快步走到方才小太监示意之处,仔细伏地观察片刻,才找到了一处被翻动成箭头的石堆。
张耳将石堆打散,招手示意一番,就沿着石堆当先行去。外殿供亲随所歇息之地离魏王寝宫很远,君上不知能在前殿拖延魏王多久,他们必须抓紧时间。
一路盘查严密,却都被两人手上如假包换的令牌挡开,也没人仔细搜身,想是没人想得到竟有人胆大包天混入宫中。
到了寝宫附近,令牌就不管用了。两个生面孔,就是拿着令牌也别想靠近寝宫,此时就是他们大显身手的时候了。
毕竟是深宫,从外殿而来的盘查虽然严密,但到了内庭就再无侍卫身影了。张耳早被告知,每日晚间,宫中侍卫都必须退出后宫,擅留者斩。这当然是魏王防止爱姬与侍卫私通的法子,此时后宫的守备力量只有宦官而已,倒是方便了二人。
与陈余携手,轻易制服了两个提着灯笼巡查的小太监,把两人拖进了树丛后,张耳就要下死手。
还未下重手捏断一人脖颈,张耳就感觉手臂一紧,却是陈余按住了他的手臂,低声道:“君上有命,不可伤人。”
张耳嘿了一声,心中颇是不以为然,但也不愿再此时与兄长纠缠,确认两人暂时不会醒来后,还是放弃了下杀手。
趁着下一波人还未巡到此处,二人相互做梯,就从一处人高的窗户翻了进去。
几无声响的落地,张耳刚一直起腰,出身贫寒的他就被眼前的奢靡晃瞎了眼。
魏王喜欢金子,因此眼前就是一片金灿灿,金色的灯座,金色的桌案,金色的床榻,连起夜的夜壶都是金光闪闪!这不是糟践钱吗?张耳心中愤恨,被陈余推了一下才清醒过来。
陈余是大魏名士,虽然初见寝宫装饰堂皇也有些惊讶,但到底比泥腿子张耳见识广博许多。将张耳推醒后,便去翻箱倒柜。
张耳清醒过来,看到陈余当先去翻柜子,也去了寝宫另一端翻找起来。
随着时间一点一点过去,虎符却还是不见踪影,难道魏王竟是把它们随身携带不成?
“你们,可是在找这个?”
一声娇滴滴的声音响起,张耳吓了一身冷汗,险些惊呼出声,转过身却见陈余也是一脸苍白地看着魏王那张被帷幔轻纱层层覆盖的巨大床榻,此时正有一个模糊不清的纤细身影手中把玩着什么。
两人嗫喏失语,却见那人影似乎多有不耐,纵身而起,穿透帷幔就从榻上跳了下来,竟是只披着薄若无物的轻纱:“可是无忌哥哥让你们来寻虎符的?”
张耳先是接连受惊,此刻又被眼前美色所迷,直直瞪视着眼前精灵一般的女子口不能言。
女子被张耳侵略性的目光瞪得愈发烦躁,她太熟悉男人这样的目光了,可她是何等身份,岂是这等腌臜人能用污浊目光玷污的?当下柳眉倒竖,就要发作。
陈余突然想到一人,急忙回道:“确是君上所托,敢问可是如姬当面?”
“是我。”如姬看向了陈余,这人眼神倒是清澈许多,有了几分好感,“既然是无忌哥哥所托,那就拿去吧。”
话音刚落,就见如姬随手一抛,陈余伸手一接就把虎符托在了掌心,只觉手中沉重,如捧千金。
陈余将虎符细细收好,向如姬正色下拜行礼:“如姬高义,天下人必会铭记于心。”
如姬却嘻嘻一笑:“天下人?天下人关我何事,我只要无忌哥哥记得如姬就好。”
陈余闻言重重点头许诺:“君上也必会铭感五内。”
如姬雀跃不已,跳回床上:“你是君子,我信得过。快回去吧,我要在王上回来前休息会儿。”
直到胡姬身影重被层层纱帐遮盖,张耳这才收回了目光,对于方才居然未与这等美人搭上话后悔不已。待想要说些什么,却见陈余已经到了窗边向他招手,心中遗憾难表,只能期盼下次还有机会。
直到两人按原路返回假山,换过衣服,等待其余亲随返回时,张耳犹自心心念念,回味与遗憾交织不清,却听陈余叹道:“如此奇女子,却是可惜了。”
张耳听得陈余讨论如姬,心中来了兴趣,问道:“有何可惜?”
陈余看了眼这个今夜多有失态的好友,解释道:“虎符被窃一事,王上明日便可知晓,今夜身在寝宫的如姬如何能脱得开嫌疑?王上不能拿天下所望的公子如何,还不能惩办一个无依女子泄愤吗?”
“这可如何是好?”张耳一想到那般可爱女子竟要命陨,一时乱了方寸,“公子可有法救?”
陈余叹了口气,话语中也多有遗憾:“公子虽是为救大魏水火,但此举毕竟有违君臣之道,彼时自顾尚且不暇,如何能保全一个深宫女子呢?”
张耳闻言也觉无奈,却突然心生一计:“若是如姬被打晕,甚至……甚至掳走呢?”
陈余狠狠瞪了这个越发失了沉稳的同伴一眼,厉声告诫:“我等此来,乃是为君上重托,此时怎可节外生枝!”
张耳面红耳赤,还要再辩,却听陈余斩钉截铁道:“此事已定,不必多言!”
张耳无奈,只好垂头丧气,噤声坐在石上,等同伴们回来此地。
此后魏无忌得了虎符,连夜骗开城门调军北上一事暂且不谈,视线先放回二十余日前的楚都。
昨夜楚王在宴会上看过了华阳夫人的手书,看着那些熟悉的字体,感受着胞妹时隔多年的亲情,已多年未曾为何事动容的楚王竟是泪洒当场。
好不容易止住泪水,熊槐却是甚感疲惫,直说今日劳累过度,待过几日歇息好再说。这让以为可以马到功成的扶苏措手不及,也给了屈原一个转圜王上心意的难得机会。
这算怎么回事儿?扶苏头疼不已,哪有见了王面,却连国书都递不出去的使臣?扶苏只觉得自己这手亲情牌是不是打得太过了,难道是那场无疾而终的伏杀竟让自己吓破了胆,一味只想保命?
扶苏这边自省着过失,那边蒙毅却是磕着葵花籽磕得开心不已。此时还没人想过做铁锅,毕竟珍贵的铁用作兵器铠甲还嫌不够,谁会拿来满足口舌?没有铁锅自然也没有炒瓜子,但这不妨碍蒙毅磕得津津有味。
扶苏见这个惫懒货磕得越发开心,气得挑眉瞪视,那边蒙毅见公子突然杀气腾腾,却不知如何招惹了这人,只好将盛放瓜子的青铜盘往公子那边推推,挤眉弄眼示意同享。
扶苏没好气地抓了一大把,放在嘴里磕了几个却觉得不错,于是两人比赛似的,摇头晃脑,磕得瓜子声此起彼伏。
百里俜进来时,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和谐”的画面。
见公子忙着嗑瓜子,没注意到自己,百里俜只好干咳两声,终于是引起了注意。扶苏羞赧一笑,还未见礼,那边蒙毅就爽朗招呼:“百里大夫,也来尝尝?”
扶苏担心一贯方正的百里俜心生不满,赶忙重重拍打了蒙毅背上一下,提着这家伙与百里俜回礼。
百里俜却不以为忤地稍微咧了咧嘴,权当笑过,也上前抓了一把瓜子,也落座磕了起来。
扶苏这才注意到他身后还跟了个张苍,于是围坐嗑瓜子的就成了四个。
百里俜边嗑边道:“公子不可等屈原等人劝动楚王,应趁热打铁,早日说动楚王议和结盟才是。”
扶苏又抓了一把瓜子,“大夫所言甚是。只是如今楚王并未传召,守宫的卫士又多是屈氏族人,得了屈原命令连个大昭的苍蝇都不给飞进去,楚王的面都见不到,如之奈何?”
“如果楚王不得不见呢?”
“大夫何意?”
百里俜指了指身旁的张苍,“这是张御史想的法子,我听过以后觉得甚妙,就由张御史为公子细说。”
言罢就继续嗑瓜子去了。
张苍眼见扶苏与蒙毅两人都目光灼灼地盯着自己,苦笑不已。原本他先告诉百里俜,就是为了让这位在公子心里颇有地位的中大夫替自己献策的。谁知道百里俜此人却是个忠厚长者,一定要拉着他来亲自说与公子,竟是一点功劳都不愿多占。
张苍一方面为百里俜的高风亮节而感动,一方面却也为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在公子心中的印象,愈发滑向“纵横士”的深渊。
公子师从韩非,谁不知韩非子对纵横士的态度?《韩非子中可是明明白白把纵横士列为五蠹的。
然而此时,当着公子殷切的神色,张苍心知如何也躲不过了,算了,纵横士便纵横士吧,“公子此前在两国交界处遇袭,为了不让两国局势骤然恶化,楚王故作不知。”见扶苏点头,张苍继续咬牙道:“但如果刺杀发生在楚都,楚王的眼皮底下,他还能装作不知吗?”
“屈原没那么傻吧……”
蒙毅话音未落,就被扶苏止住,“如果楚王不再装聋作哑,我当以何言说之?”
“齐地原本差点被楚国收入囊中的千里沃土,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