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公子的母亲出现得实在太巧。
立长不立幼的大昭宫廷,除了扶苏外,二公子嬴漺是最有可能继位为王的。
因为儿子之间显而易见的竞争关系,华阳夫人虽然一向与人和善,却也与魏子一直保持着距离。
人人皆知这位魏子喜静,这也解释了为何这一路守卫如此松懈,或许正是有人借此理由调开了大量守备。
一直并不亲善的人突然献殷勤,这不能不让扶苏心生警惕。
暂时无法确认魏子是否知情,即便自己以有刺客出现为借口,劝阻她为了安全起见不要离开,也并没有权力强行限制她的人身自由,阻止不了此人可能的通风报信。
扶苏稍微犹豫,就放弃了向母亲求救的诱人打算,之前放弃向巡逻甲士求助就是为了将刺客一网打尽,如今没理由为了安全起见就改弦更张。
况且经历过屈原伏杀之后的扶苏,早已不是当初那个见了血就会惊慌失措的长公子了,哪里还会因为一个被戳破的可笑刺杀就乱了阵脚。
扶苏严厉告诫宫女不可在子面前提起自己,将有宫女吓得面无人色,各种浮想联翩。
扶苏这会儿没心思去照顾一个小宫女的心思,华阳宫去不得,他要另寻他处。
但在那之前,扶苏要回到那个行刺的小太监身边,查看他情况如何。
小太监情况很不好。即便光线昏暗,扶苏仍能看得到这人身下已经流了大量鲜血,目光涣散,眼看再不止血恐怕性命不保。
扶苏快速地在坐视此人流血而死和打草惊蛇之间思考数秒,叹息一声,终于做了选择。
……
“公子!”
“公子何至于此!”
王离与蒙毅见到被团团护卫的扶苏,惊呼出声快步跑上前,却被侍卫冷冷拦住。王离当即大怒,正要发火,却被蒙毅按了下来。
蒙毅观察细致,一看扶苏身上衣物凌乱,又染上大量血色,知道必然有大事发生,此时赶紧劝住好友,以防惹祸上身。
扶苏对侍卫下令,让王离蒙毅近前来。
王离这才发现不对,想要询问却还是住了口:“王上正在宫中。”
扶苏点头:“先见过王上再说。”
两人点头称是,分开甲士,头前带路请见去了。
扶苏最终还是决定甲士求助,找人救治小太监。
扶苏拒绝承认这是自己妇人之仁,不忍这个看着还是个孩子的小太监身死。只给自己找着理由:毕竟来往华阳宫已经耗去不少时间,如果等自己去向最不可能刺杀自己的那个人求救回来,很可能刺客同伙早就见机不妙逃离了。
到时唯一有可能审问出情况的人可能早已身亡,那么这场刺杀或许就成了无头公案,再想查明只能是大海捞针。
嬴政只感觉自己心脏漏跳了半拍。
看着满身血污的长子仓皇拜倒,向自己快速陈说今日所遇险事,嬴政捂着胸口,对这种突如其来的陌生感受惊讶不已。自己多少年没体验过这种震怒与恐惧交织的感觉了?
那年陇上,自己得知母后欲要嫪毐那个畜生杀自己取而代之之时,是否也是这种感觉?
嬴政起身下令。
封锁咸阳宫,所有宫人都留在原地,不得走动,擅动者杀。
黑骑进宫,替换当夜值守的甲士,逐人查验今晚去向,有疑者全部羁押。
将所有未轮值的甲士都传入宫中,封锁咸阳宫,自华阳宫往西一寸一寸土地查勘。
蒙恬带军封锁咸阳城,任何人不得进出,逐户查验照身。
二公子嬴漺与其母下狱宗正府,连夜审问。
封锁三关,六国商贾使臣不得进出。
听到最后一个命令,扶苏眼角一跳,阻止商贾使臣进出的目的应该是防止消息走漏,然而却也将困扰自己数日的荆轲事件暂时阻止了,此事也不知是好是坏。
二公子直接被下狱,这是当作主要嫌疑人了,说真的这人的嫌疑确实是最大的,因为一旦扶苏身亡,二公子就成了第一顺位继承人。不过如此极端的手段用在始皇健在之时,真的合适吗?
即便真的得手,行凶刺杀兄长之人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得到宗室支持,嬴漺真的会这么笨吗?
况且其母不过区区一个子,有何能力在始皇眼皮底下谋划刺杀?
扶苏的思路还未厘清,就见始皇帝走到了自己身边,“起来,随孤去见你母亲。”
是了,如今自己遇刺的消息早已传开,母亲想必非常担心,是还尽早露面,好让母亲安下心来才是。
只是不都说嬴政此人只爱江山吗?为何无论是当日在华阳宫与母亲打情骂俏,还是今日自己遇刺后的真情流露,给人的感觉都是十分重情?
嬴政见扶苏神思不属,以为他遇刺之后有些恍惚,哼了一声,将扶苏惊醒:“慌什么,这天下有谁敢当着孤的面行刺的?”
希望你别被打脸。
扶苏赶忙跟上大步流星的始皇帝,心中感激与愧疚交织勃发。别人把自己当儿子,自己反而想着利用刺杀篡位,这还是人?
难道这次刺杀是上天也看不过去,用来警告自己的?
扶苏越发觉得自己的思路变得神神叨叨的,赶忙摇头驱散不切实际的胡思乱想。
嬴政信步出了殿,只轻声说了一句:“废物。”
满城尽皆下跪谢罪。
直到回到华阳宫,喝下一樽温酒压惊,扶苏这才感觉一直紧绷的肌肉略微松懈下来。随着肾上腺素褪去,恐慌的感觉逐渐攫住了心灵,扶苏尽量去忍,身体却仍是止不住的微微颤抖。
扶苏深深呼吸,双拳紧握又松开,对自己的身体反应困惑不已。
按理来说,扶苏也是见识过血腥的,那日在江边遭遇的截杀,论血腥程度绝对不是今日可比的。
短时间内的血肉绞杀,滩头江上都一片尸横遍野,楚人与昭人俱是拼命死战,杀声震天。
然而不知为何,扶苏当日所感的恐惧却远远比不上今日。或许因为那日自己身边都是可以信赖的友军,而今夜突逢刺杀,却给他举世皆敌的无助感?
扶苏似有明悟,剥去长公子、大昭储君这层身份,他扶苏也不过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年郎,刀兵加身也会流血,甚至也会死。
或许任何一个帝王都曾面对过这种“匹夫一怒”的恐惧感,因此极力利用礼教、宫殿、甲士将自己高高凌驾于众生之上,好掩盖自己也是血肉之躯的事实。
而赵高,作为离王最近的人,恐怕早已看穿了这个事实。而作为最懂昭法的人之一,或许他也如拥有前世的扶苏一般,看出了看似毫无破绽的昭法最大的弱点所在了。
那距离自己一剑之遥的死神,如今想来是如斯恐怖,那恐怖随着夜色发酵,更加凝如实质。
如今回想起来,扶苏后怕不已,竟也有些佩服方才自己面对刺杀之时,居然没有转身就逃,甚至还能冷静思考。难道自己确实是那块临大事有静气的料?
华阳夫人看到儿子面色苍白,身上还没来得及换的破财衣服上满是血迹,心疼又后怕,泪水直在眼眶中打转,如果这个儿子也死了,自己真不知如何能活了。
感受到母亲担忧的目光,扶苏突然止住了颤抖,上前握住华阳夫人的手,细声安慰:“母亲不必忧心,儿无恙,身上这些血都是刺客的。”
幼时,母亲是自己唯一的保护,如今自己已然成年,正是反过来保护母亲的时候,怎么能还让母亲为自己担心呢?
扶苏硬生生将恐惧压回心底,不让母亲看着担心,“儿先去换身衣服。”
华阳夫人连连点头,吩咐宫女将扶苏住的屋子收拾出来。如今遭逢大事,扶苏必定是要留宿宫中的,除了自己的华阳宫,扶苏住在哪儿都不能华阳夫人安心。
嬴政将扶苏送到华阳宫后,安慰了华阳夫人两句就离开了,长公子遇刺,千头万绪的事情都要快速安排。
行刺的小太监因为救治及时,抢救了回来,等他稍微醒过来就开始审讯。与小太监有关的一干人等也都已拿下,宫中自有审讯机构。
二公子在家中束手就擒,只对前来拿人的宗正府官员口称陷害。
魏子在华阳宫中听闻消息,花容失色,直觉自己脱不开嫌疑,抱住华阳夫人的腿哭喊求救。她倒是知道此时宫中唯一能救她的人只有面前的夫人,然而华阳夫人为了儿子遇刺之事,已把二公子母子列为仇人,怎会帮忙,只让人拉开了事。
廷尉署收到急报,新上任的前咸阳令嬴启被家人从睡梦中惊醒,还没来得及发火就吓出来一身冷汗,只觉得自己刚戴上的官帽摇摇欲坠。
黑冰台下属的黑骑在嬴冰的率领下从密道入宫,悄无声息将所有值守甲士全部除去兵器,暂时收押等待盘查。
蒙恬连夜调兵出营西入咸阳,迅速接替咸阳城防,严守城门,等待进一步命令。军中的李信略微听到一丝风声,急得焦头烂额,却也知此时宫中内外隔绝,除了等待公子消息别无他法。
整个咸阳城都因为储君遇刺而卷入了漩涡,人人自危,夜不安寝,谁都不知道始大王这次大怒会死多少人,又有多少人会受牵连。
然而处在漩涡正中心的扶苏,睡的分外香甜,一夜好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