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蒙蒙亮。
良好的作息习惯让扶苏即便睡得再沉,也能按时醒来洗漱用饭。
早膳出乎预料的丰盛,正好扶苏的确也饿了。
一向不注重享乐的华阳夫人为了给昨夜遭逢大难的儿子补充体力,可谓不遗余力。
熬煮得顺滑甜美的开胃小米粥是华阳宫特色早餐,理所当然要有的,烹制得香味扑鼻,切得精细的鹿肉更是让人食指大动,最后还有一份汁水饱满的梨羹做甜点,直吃得扶苏差点走不动道。
见扶苏一扫昨日晚间的阴霾,吃得如此开怀,华阳夫人脸上也漾着松快的笑容,郁结的心思稍微舒缓些许,昨日可把她吓得不轻。
直到扶苏示意自己已经吃到了嗓子眼,再容不下一勺汤水,华阳夫人才总算放过了他,示意宫人撤下餐具,又命人上前汇报情况。
扶苏认得此人,华阳宫的侍卫统领,多有见面,只是不记得名字。扶苏暗中给自己记了一笔,往日实在是太多疏忽了,自己即便不能做到像蒙恬那样的人形电脑,至少也要对身边人大概了解。
一直以来,扶苏的眼睛都一直停留在上层,所思所想都是都是国家大事,对细微处的小事并不上心,这也是很多眼高手低的年轻人的通病。更因为扶苏起点太高,一出场就是一人之下,这种病症在他身上体现得更加明显。
在扶苏的眼里,有白起,有王翦,有蒙恬,有李牧等名将,也有李斯,有萧何,有韩非,有甘茂等名士,唯独忘了将身边的一些看似不起眼的人物记到心里去。对了,萧何在哪?
又来了,这或许也是一种收集癖,喜欢把名臣猛将都往自己口袋里装。
对上位者而言,这是大忌。
那个不知名的小太监就给他上了很好的一课。
嗯,萧何月下追的韩信现在好像正在自己府里打杂?
“见过夫人、公子。”
侍卫统领身高体壮,一看就是员虎将,声音也是亮如洪钟,只是长相却颇为清秀。看来母亲即便在昭国日久,仍然更喜欢南国的婉约。
“起来吧。”华阳夫人雍容抬手,免了统领的大礼,“说说如今的情状,各司都查得怎么样了。坐着说话。”
“唯。”侍卫直起身,先是谢过为他安排坐垫的宫女,又向华阳夫人与扶苏行过礼,这才依言坐下,臀部轻轻沾着脚跟,并未坐稳,极为恭敬。
看来不止是个单纯武将,颇为懂礼节。扶苏原本对所谓的礼节不屑一顾,认为那只是禁锢人性与思想的枷锁,如今他见识日广,早已不再那么偏激。
礼,不但是上位者实行统治的手段,也是人们此时的道德准则。华夏文明之所以能够有强大的凝聚力和生命力,正是因为礼,给了国人一套有效、成体系的生活准则,赋予了中华文明与众不同的特征。
因为有礼,士人才会有国士之风,先贤才会留下无数传唱的诗篇。华夏五千年,才不会像西方那样,翻开整部历史,除了古希腊与古罗马的文明火种,眼中所见只是愚昧与血腥。
侍卫统领坐下后,斟酌了一下言辞,才决定从最切身的宫中情况开始报告:“中书令奉王上之令,彻查宫人。行刺公子的小太监,原是魏人,名叫牤,幼时随母姐入昭,已有十余年。其母数年前因病亡故后,一直与姐姐相依为命,后为生计所迫受选入宫。”
赵高?扶苏听闻赵高负责查案后,立刻瞳孔就是一缩。只是目前赵高确实是始皇最信任的亲信太监,因此未出声,只听统领继续接着说:“入宫后因是魏人,两年前被人推荐去了魏子所在的兴乐宫。牤受人看重,涨了月俸,就托人将姐姐接入了咸阳,寄居在城西。”
不同于六国户籍制度形同虚设,人口流动方便,商鞅变法以来,昭国的户口制度非常严格,每个昭人都要有照身才能住店。商鞅自己就是死在了他制订的照身制度上。
而百姓想要过境进入别地更需要照身所在地的乡老出具路引,在路引上详细写明出行人员、原因、目的地、路线、停留时日等等情况,才能通过。
因此,一个小太监想要将姐姐接入咸阳城长久居住,可不是那么容易的,多涨的那点俸禄肯定远远不够。
“何人所荐?”
“是兴乐宫的一位老貂珰,昨夜已发现吊死在房中了。”
好快的手段,这个貂珰应该就是一手促成此事的,两年前?这布置得倒是颇为用心。
但只要有人做了事,就一定有线索留下。貂珰的亲信友人、姐弟两人入昭时所在地的乡民、为她出具路引的乡老,这些都可以查。
“接着说。”
“唯。昨夜中书令查明此人住所,立刻派人去搜,只找到小太监姐姐的尸身,已经发臭,早已死去多时。”
早知是这样了,扶苏不知怎么突然有些同情那个可怜的小太监牤,“凶手找到了吗?”
“廷尉署正在勘察,应该不久就会有回报。”
“告诉廷尉署,多查查她住所周围的坊邻,看看有什么人见过生人靠近。”
“廷尉署已经开始查访了,目前并无消息。”
扶苏点点头,先秦时昭国对于破案已经有了专门的机构,且有一套成文的规章以遵循了。而且有经验的办案人员还会结合具体情况施展现代人习惯了借助现代科技,而想不到的奇思妙想。
比如借助鬼神之力,在布袋中放置石墨,谎称是验谎石,让嫌疑人都去摸,心虚的凶手不打自招。比如两人争论钱财归属,县令提出平分,愿意平分的自然是小偷。
至于小太监这边,此人目前看起来根本就是个提前设置好的临时工,从他身上找到突破口有点希望,但想要顺藤摸瓜找到主使之人的可能性却并不大。
想到此处,扶苏又是自嘲一笑,果然昨晚选择救治这个小太监的原因,根本不是什么权衡利弊,不过是那残留的道德观在作祟罢了。“黑骑那边呢?”
“黑骑直属王上,所查内容都只有王上一人可知,琼未敢打探。”
“倒是我疏忽了,宫中甲士可有异常?”
“当晚所有当值的甲士都查验完毕,所在均有互保,并无异常。”
所谓互保,是指为了避免有些说不清的情况发生,所有甲士巡逻时都至少要有五人一起,大小解都不能分开,而且这五人的组合每日都要换,由五官中郎将直接分派,几乎不存在提前安排的可能。
那埋伏自己的会是什么人?“太监那边呢?”
“昨夜有两人失踪,已查明是宫中嫔妃私刑所为。还有一人上吊自尽,就是之前所说的那位。”
动用私刑的嫔妃算是命不好,受了池鱼之殃,不过草菅人命本就该罚,也不值得可惜。
只是设伏行刺的,不是甲士,也不是太监,难道是混进来了外人?
统领知道公子在想什么,回道:“宫墙四周都已经团团围住,甲士正在遍索宫室,但……”
但是咸阳宫实在太大了,可以藏人的地方也太多,难保没有遗漏。目前看来最值得跟的线索竟然还是那个小太监。
当然除了小太监,还有两个嫌疑人。
“二公子那边,如何了?”
“宗正府连夜审讯,二公子并未认罪。未得王上首肯,宗正不敢用刑。”
华阳夫人冷笑:“那本宫就去找王上。”事关儿子安危,华阳夫人哪里还顾得上什么与人为善。
“母亲且慢。”扶苏笑着阻止了母亲,“昨夜我也觉得二弟嫌疑最大,如今再想来,却也未必。”
“因为他的嫌疑最大?”
“母后聪慧。扶苏一旦遇刺,任何人都会第一时间想到可能是二弟下的手,嫌疑太大。而且父王健在,如今就行刺根本得不偿失,只会让人得了渔翁之利。”
“谁是渔翁,老三?”华阳夫人刚说出口,就自己否定了,“嬴骐之母出身西戎,根本不可能上位。难道是老四……”
扶苏止住了母亲继续猜想:“其实未必是为了争位。还是那个原因,父王身体康健,此时动手,无论对谁来说都太早了些。”
“不错。”华阳夫人沉吟不语,侍卫统领接话道:“如果公子不幸,除了让王上震怒以外,对其余公子并无明显好处,只会让储君一事悬而未决,影响国本。”
“影响国本,就是这个。”
扶苏突然想到了一个可能。历史上荆轲刺王是燕人最后的绝望反扑,当时扶苏已经逐渐失宠,诸公子谁为储君本就扑朔迷离,不用担心始皇死后立刻就被登基的新王报复。
而如今不同了。扶苏储君之位稳如泰山,即便荆轲真的成功,扶苏也会在短时间内就稳定军心国情,根本不会造成灾难性的后果。
这,或许才是安排这次刺杀的原因?
但这样又有一个问题,燕国人是怎么混进来的?或者是燕国出身的嫔妃所为?扶苏对始皇帝的后宫几乎一无所知,根本无法证实。
另外还有一个问题,就是无论刺杀扶苏成功与否,咸阳宫无疑都会提高警惕,这对刺杀正主而言,只会加大难度,毕竟始皇帝才是他们想要刺杀的真正目标。
如今能够证实的情报实在太少,无论是有哪位公子不甘寂寞,还是燕国为了刺杀的一步到位,都只能停留在猜测上,想要证实自己的猜测,只有获得更多的证据才行。
暂时没什么好做的,就去练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