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长瘦了。”
这是那夜之后,华阳夫人对楚王所说的,第一句话。
也是她的第一反应。
清癯了许多的楚王熊槐闻听唯一胞妹的言语,稍显怔愣之后便挂上了意味复杂的笑意,“是啊。”
此处位于深宫之中,观殿中的考究装饰,以及楚王身上的锦绣华服,王上显然没有亏待这位妻兄。
“都下去吧。”
华阳夫人随意招手,宫人们都在行礼之后快速退出,随着最后离开的宫女轻轻合上殿门,两位兄妹终于再次得以毫无打扰地四目相对。
“不怕昭王政生疑吗?”熊槐指了指合上的房门。
“王上不会疑我。”华阳夫人毫不在意地挥袖,似乎是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王者哪里会有不疑的人。
熊槐心中不以为然,却只是笑笑,没有将这话说出口。
何必呢?
疑或者不疑,又与他何干。
在那日之后,他就已经决心不再关心熊华如何了。
即便这次出乎预料的见面,自己并未如之前所想的那样大怒,但心灰意懒之下,熊槐早已不再在意任何俗务了。
熊槐端起酒爵又一饮而尽。
是楚酒,昭王倒真是没有在细节上亏待自己。
华阳夫人眉头微皱,她没有想到一向不服输的兄长竟然有了沉迷杯中的迹象,“王兄不关心楚国战事吗?”
熊槐又满上了一爵,听闻熊华发问,冷笑一声,“关心不关心,昭王都不会放我,那又有何区别?”
华阳夫人眉头皱得更紧,“楚军在留城大败,不日或将求和。”
“留城?”说着不在意,熊槐仍旧在脑中构想出了楚国的地图,“那不是在……”
“彭城左近。”华阳夫人语气中难免有了骄傲,“是扶苏,胜了项燕。”
随后,夫人又补上了一句,“十万对四十万。”
这一下,即便是坐拥南疆三千里沃土的楚王也难免有些惊讶,昭军胜过楚军一场不难,但扶苏以弱势兵力的联军战胜项燕的精锐楚军,便没那么容易了。
见楚王只是略微表示惊讶却并不说话,夫人想了想继续道:“如此一来,要恭喜王兄了。”
熊槐猜到了妹妹要说什么,闻言挑眉道:“喜从何来?”
“此次伐楚本就是为了给王兄正位,如今大昭胜利在即,王兄岂非很快就可以归国了。”
熊槐干笑两声,“若大楚获胜,我或许还有一线生机。若是大昭胜了,没了利用价值,我这个前任楚王自然最好是急病而亡。”
“王兄通透。”
既然楚王神智清楚,华阳夫人也便没有再隐瞒下去的必要了。
熊槐见此,只是轻轻叹息一声。
在被囚禁的这几个月间,少有最爱的生鱼片可吃的熊槐日渐消瘦,与之相对的,他时而头脑混沌的现象却反而有了减轻。
对于自己的未来,熊槐更是看得一清二楚。
除非楚国能够获胜,而且是前所未有的大胜,否则他是绝不会有逃脱囹圄的可能的。
“既然如此,王妹何必要来见我?”
“郑袖赴昭避难,此时正在我宫中。”
原来如此。
郑袖不是黄歇等人的敌手,这并不令人意外。没了正统楚王在手,郑袖充其量不过是一介普通女子而已。
而要躲避黄歇,尤其是太子一党的赶尽杀绝,昭国显然对郑袖而言,是最好的避难所。
“还带着王兄最小的儿子。”
要带着公子出逃,可远比郑袖独身离开难得多,熊槐不相信此中没有昭国的帮助。
华阳夫人也没有丝毫掩饰的意思,痛快承认了昭国在此事中的作为,“黑冰台为此出力颇多。”
若是留在楚国,这个最小的儿子恐怕难逃夭折的命运。
因此对于昭国插手楚国宫廷事务,熊横即便有所不满,也只能在无奈中透着些许庆幸
而且,对于王妹在数月后的突然造访,熊横心中也有了计较。
“昭王想要我公开承认屈原的谋刺?”
虽然被屈原的谋刺所激怒,但毕竟以楚国社稷为重,楚王熊横无论面临如何威逼利诱,都拒绝公开承认屈原的行刺,也从未对熊横的继位表示不满。
看着眼中清澈一如少年时的王兄,华阳夫人心中感慨,若是早数年,哪怕是数个月,王兄能有这份通透,或许也不至于沦落到如今。
“不错。”
“不可能。”
不出所料的是,楚王依然毫不犹豫地拒绝。
“王兄不为自己考虑,竟也不为后人考虑吗?”
“后人?幼子是后人,熊横便不是了吗?”
熊横对华阳夫人的劝说嗤之以鼻。
如果承认了屈原的谋刺,那么屈后的儿子,又因为屈氏和黄歇的支持才得以继承大统的熊横,怎么可能不在压力下被迫逊位。
而由此导致的国内动荡,更不知会让多少人头落地。
“这同样是为了熊横。”对于兄长的态度,华阳夫人早有预料。
虽然知道必然是对方,以及昭王的陷阱,熊横仍忍不住问出了疑惑,“为何是为了熊横?”
“仅仅是两国结盟,就足以让屈原铤而走险行刺王兄,若是熊横到了必然要割土求和的地步,王兄认为屈原会如何?”
“这是不得已而为之,屈原不会……”
“真的不会吗?”
华阳夫人冷笑不已,步步逼问,“为了对抗昭国,屈原是不惜玉石俱焚的。连王兄都可以行刺的他,难道还会在意一个继位还不到半年的新王?”
相比于根基早已深厚的熊槐,继位全凭屈氏与黄歇辅佐的新王熊横,连宫中卫士都是屈氏负担,面临屈原的行刺,是更加没有反抗能力的。
这一点,熊槐同样心知肚明。
然而,熊横仍在负隅顽抗,“还有黄歇……”
“黄歇快死了。”
华阳夫人冷得如同数九寒冬的声音让熊横手脚冰凉,“怎么会……”
“黄歇本就痼疾缠身,在屈原隐于幕后之际,将整个楚国重担都扛于一肩的他,更是病入膏肓,早已难活了。
“况且以黄歇的君子之风,如果王兄不亲自承认,他哪里会怀疑一向清风霁月的屈子竟是逆臣贼子?”
“横儿并非愚鲁之人,他定然……”
“横儿自幼与我亲近,我自然知他为人聪慧。”华阳夫人丝毫没有给熊横半点能够喘息的机会,“但他最大的弱点就是孝顺忠厚。”
一语中的。
“王兄真的以为,横儿会对师长动手吗?”
“……”
熊横唇角嗫喏良久,却终于再找不到言语。
“去将郑袖叫来。”
“王兄?”华阳夫人面露不渝,不曾想到了这样的时候,熊横竟然还在考虑儿女私情。
“将郑袖叫来。”熊横又说了一遍,语气加重了许多,“见过她之后,便一切如你等所愿。”
并未过多犹豫,虽然很是对郑袖不满,华阳夫人毕竟还是顾念着兄妹之义。
看着已经面露决然的王兄,华阳夫人到底软了心肠,“便如兄长所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