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兵伐谋。
扶苏在大朝会上所说的,要逼迫李牧放弃朝堂赶赴前线的举动,就是伐谋。
而且是堂堂正正的阳谋。
这也是为何扶苏会一改之前想要拖延彭城调查的时日,以使魏国更为疲惫的策略。
靳尚所提的“交易”只是其中一个方面,仅仅为了这一点就做出伐赵的决定,仍显草率。
更重要的原因,还是在于李牧出乎所有人预料地选择了回到邯郸,执掌了相权的同时却没有放弃军权。
甚至在朝堂上联合其他重臣进逼赵王,大有成为权相的态势。
那么相应地,扶苏的应对策略也因此发生了变化。
具体而言就是如方才当庭奏对所言,要逼迫李牧放弃对朝堂的掌控。
那么一旦李牧离开朝堂,赵王必然会发起对他的报复。
到时稍微借由郭开之手施展离间计,甚或根本不需要离间,赵王成便会自行借机剥夺李牧的兵权。
莫说临敌之时更换大将是兵家大忌,无人不明。从古至今,明知不可而强行换帅的君主何曾少过了?
就从赵成在初登君座之后就重新启用了宠臣郭开,就知道他离着明君的评价,还有不小的差距。
其次伐交。
“此外,臣已派专人前往齐王处,痛陈利害,以确保齐国不会响应赵国可能的求援。”
扶苏所说的“专人”,自然指的是高阳酒徒郦食其。
郦食其是个妙人,历史上他就曾劝说齐王田广归顺汉王刘邦,后来因为韩信领军偷袭齐国而被田广烹杀。
不过如今韩信还在白起军中做一个都尉,当然不可能在此时独自偷袭齐国,所以郦食其可以放心地去齐国,不必担心被烹了。
当然,郦食其不会知道自己在“历史上”的结局。
在魏楚都已经先后将大昭作为宗主国之后,有可能对赵国的求援发出响应的,目前来看只剩下了因为远离大昭兵锋而暂时得以保全实力的齐国。
“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太子都已经做了,我等接下来,恐怕只能做做伐兵与攻城,这两个下下之道了。”
王翦看着扶苏侃侃而谈,抚须大笑,如同看待自家有出息的子侄一般。
被老将军如此调侃,以扶苏的厚脸皮也有些遭不住,连忙摆手自谦,“上将军如此抬爱,扶苏愧不能当。”
有了上将军的夸赞在下,早已等了许久的将领们也都纷纷交口称赞,“太子果然兵法精妙,让我等自愧弗如,自愧弗如。”
知道扶苏本来是兵法白痴的白起更是挤眉弄眼,“你小子,深藏不露啊!”
然而没等白起的笑脸持续多久,脑后就是一疼,将他的笑声生生打断。
白起大怒,抬头就要找人算账,然而等看清出手之人后,只能悻悻作罢,不敢反抗。
扶苏本来还惊奇,一向傲然的白起被人拍了脑袋居然还能如此安顺,不过在他也看清是谁做的后,便明白了。
拍完白起的脑门后,那人向扶苏躬身一礼,“小子无知,还请太子海涵。”
扶苏哪里敢当这位一礼,赶忙回礼口称不敢,“白老将军切莫如此,折煞小辈了。”
此人不是旁人,正是白家如今的族长,白起的亲爷爷,白顺白老爷子。
老爷子已经有九十多岁的高龄,与嬴氏宗族的族长嬴白二人,共同分享了大昭宫廷最年长之人的名号。
嬴白老族长今日偶感风寒没有出席,白老爷子就是此间最年长之人,王上面前都可不必行礼的。
虽说老将军已经退居二线,职位并不高,但以他的资历威望,当然是有赐座的。只是老爷子戎马一生,不喜欢坐在地上,平白比别人矮上一截,这才一直站着。
被自己亲爷爷打了一脑门,白起又哪里能横得起来?只能捂着脑袋闷不做声,好不憋屈。
扶苏暗自给了白起一个讥讽的眼神,又趁着旁人发觉之前收回了视线,只又对着始皇帝躬身行了一礼,“因而臣以为,攻赵看似更难,实则有利。”
始皇缓缓点了一下头,“嗯,知道了。”
虽然没有直接下定论,但扶苏清楚,从始皇帝的语气中,显然可以看出他心中已经有了倾向。
微笑着退回队列中,扶苏又听到始皇终于点到了白起,“前将军可有话说?”
前将军白起应声出列,抱拳回道:“臣以为,当攻赵。”
先下结论,再说论据,似乎已经成了大昭朝堂上的一个不成文的规矩。
比起先乱七八糟说一大堆不着边际的话,直接给出论点之后,再看论据,就能很简单判断出论据的合理性了。
之后,白起给出了自己的理由,“魏国国力疲软,又身处列国包围之地,四面都无法突围,国力已经难以继续增长,无论何时,要取之都如探囊取物。”
这不是说的是攻魏更为简单吗?
但尉缭子在经过扶苏之前的奏对后,已经不再一惊一乍了。
果然,白起继续道:“而赵国不同。在伐楚之战时,赵国利用我国将全部精力都投入南方之际,趁机攻占了楼烦全境,以及林胡的部分领土,将国土往北面扩张了数千里。
“这些国土如今还没给赵国真正带来国力上的增长,而且因为匈奴的两次入侵,反而成为了一个负担。然而如果再给赵国一两年的机会,情况就完全不同了。
“此外,赵国还有一个魏国不具备的优势。那就是他们与匈奴离得很近。”
方才说过,因为匈奴的两次入侵,让赵国新占的领土成为了他们的负担,如今却反过来说这个是赵国的优势,白起的发言看似矛盾,但实际上,扶苏很快理解了他的意思。
但恍然大悟的扶苏没有选择贸然打断白起的发言,而是与他人一样,继续听了下去,“一直以来,中原战事频仍,周边的夷狄也从未少过窥伺。
“远的,有幽王烽火戏诸侯,申侯引犬戎入镐京,杀害幽王,并逼迫平王东迁。近的,楼烦挥师南下,险些灭赵,若非赵武灵王胡服骑射,赵国险将不存。
“如今匈奴崛起于草原,对中原虎视眈眈。若赵国中人勾连匈奴,开关令其大举南下,则中原将成地狱,我军所面对的压力也会骤然增大。
“此时正是应当趁着冒顿弑父,匈奴四分五裂无暇南顾之时雷霆灭赵,将北境防御拿到我大昭自己手中的好机会。否则迁延日久,等赵国恢复元气,匈奴完成一统,大昭将面临更强的敌手。”
不愧是白起。
在所有人,包括扶苏的眼光都只局限在中原列国之间的博弈之时,白起的眼光早已瞟向了还在草原上蛰伏着的匈奴豺狼。
白起说得没有错,如今匈奴因为冒顿弑父而四分五裂,国力与中原各国相比较起来并无明显优势,甚至面对月氏的咄咄逼人,冒顿都选择了忍让。
但扶苏很清楚,一个统一了全部力量的匈奴是多么可怕的存在。
白登之围,可就发生在刘邦刚刚一统天下,兵力将领都处在最巅峰之际。
冒顿真正让从未见过真正铁骑的中原人第一次正面感受了,数十万铁骑是个什么概念。
从那以后,大汉王朝连年都要向北方进贡,以换取匈奴人并不诚信的虚假和平。
直到武帝年间,经由文景之治而日渐雄厚起来的国力,武帝才得以北伐匈奴,结束了长久以来,中原面对北方铁蹄难以抗衡的局面。
但这样的胜利,也付出了极为惨重的代价。
中原力乏兵衰,十室九空,武帝下轮台罪己诏,改变了对西域,以及草原的战略部署。
实际上,除了本身就是北方少数民族建立的元朝以外,历朝历代的中原大一统王朝都会受到北方或者西方少数民族的兵锋威胁。
这一部分是因为秦汉之后,北方的冶铁工业发达,中原对少数民族的武器优势丧失,甚至出现了游牧民族的兵器比中原兵器更为优良的情况。
另一部分原因则是游牧民族骑兵力量的碾压性优势。
然而这两个优势,此时的匈奴都还不具备。
大昭军备甲天下,针对的,可不仅仅是中原列国,周边的大国小国,就没一个能打的。
要说骑兵力量,出身西垂,在与戎狄互相征战之中成长起来的大昭铁骑,从来在面对外族之时都是更胜一筹。
要灭匈奴,再没有比这个时代更有利的了。
灭亡匈奴,甚至直接将草原也纳入国土之中,让后世中原再没有兵灾困扰,的确是一个极大的诱惑。
封狼居胥,从来都是武将的最高追求。
但很遗憾,与开通西域一样,北伐匈奴之事仍然必须等到中原完成一统。
白起也同样只是将匈奴看作了平灭赵国的过程中的一个障碍而已了,并没有意识到这个此时还显得有些弱甚至很少进入大昭众将视野的部族,未来会给中原造成多大的屈辱。
在上将军王翦、太子扶苏、前将军白起都明确表明了先灭赵的立场之后,尉缭子的灭魏方略就显得势单力薄,论据贫乏了。
“国尉,可还有话说?”
这是王上已经有了明确倾向,开始给国尉一个最后的反驳机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