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又是一个晚上。
仆人们一如往常,各自在各自的地方待命。
今天陆东鸣留了口信,要和三姨太一起去邻镇谈生意。三姨太组织手下织工研制的新布,一经出售,必然能抢占市场。
只是,临近深夜。也不见老爷的影子。
正是他们挂心的时候。一道刺耳的铃声响了起来。从门口玄关响起,“零零零——”地响着,把每个人脆弱的神经挑起来。仆人们都感到了不寻常的气息——玄关的电话从来是不响的。陆家上下慌了起来,竟默许那电话音支棱出来,白白地响。
接电话的是陆夫人。她的神情严肃极了,弥漫着凝炼的威严。
她叫仆人备车,随即向雨夜里奔去。
背后是一道闪电,陆家的寒冬要到了。
第三日,陆东鸣在医院悠然醒转。坐在他身边的是陆玊。
陆东鸣的身上插着管子,全身被固定着,散发着脓气和恶心的味道。
陆玊在他旁边看着电报。看他醒来,不哭不闹,也没有叫护士。陆东鸣艰难地问:“林璧呢?”
陆玊不说话。她拣了一份报纸,当地有名的《民报》。她朗声给他念:本地布商陆东鸣,突遇仓库起火爆炸,生死未卜。据其他布商所供言论,小妾林璧当夜弃谈,携款潜逃……
她念一句,就看陆东鸣一眼,她看着陆东鸣的脸色青红交接,觉得霎是有趣。
陆东鸣知道了,他中了别人的圈套。陆玊看他的眼神就像是说,阿贵,瞧你,奋斗半生一无所有。
她的眼神里,有一种毒辣的讽刺和说不清道不明的慈悲。
她摘了面纱,让疮疤暴露在人前。
陆玊缓缓开口。
“是我干的,都是我干的。”
“我培养了林璧,从陆家的旧日工人里,选一个长相美丽的女孩,把她培养地像我的样子,假以时日好塞到你的身边。”
“你看,你这不是很喜欢她吗?”
她咯咯地轻笑。
“你让我住在水榭里,安排那么多人盯着我,一举一动都要和你汇报,我早都累了。”
“林璧让你放下戒心,她在明面上,代替我接受你的监视,好让我,让我的丫鬟向外传递消息……那些陆家的,被你赶的一干二净的旧日家臣,都和我一样,恨着你呢。”
“仓库的爆炸和火灾是人祸,我一早都布置好了的。阿贵啊……”
陆玊的声音一颤,“这场火,让你想到那天的火了吗?”
她的眼睛里萃出恨意,生出无数的尖刺,要将他穿透。
“你以为我不知道吗?呵呵呵……我都知道的,当年放火的,就是你张贵!你想要整个陆家,你太贪心了。”
“不!不!我……我其实想要的……只有一个你。”
病床上,传来陆东鸣的回应,他的声音太轻了,却在两人心头各自震颤着。
“我其实喜欢蝴蝶酥的,那里面有你的名字。”
他的声音透出怀念。
“我一直喜欢你,巴望着你爹爹让你嫁给我,我当牛作马都没关系……”
“他说他要找人入赘,我求他把当家的玉蝴蝶给我,他骂我痴心妄想。他说我年纪又大人又没有出息……”
陆玊看着他,他宁静的神情在这一刻焕发出旧日的光彩。
她明白,这是回光返照了。
“我不后悔的,账房你爹爹暴毙,陆家起火……在池塘里……我不后悔的……我只后悔……你的脸受伤……我们今日,颠簸半生,也算扯平了。”
“大小姐,我没看错你,你果然……还是当年我喜欢的陆大小姐,今日我活不长了,也算是……大仇得报,恭喜你……”
“和你结婚是我最高兴的事了,我巴望着你能说,你是我的女人了,今天就要嫁给我……大小姐,大小姐……那时我心里不知道有多高兴……我立刻死了也是甘愿的……”
他的声音低了下去,没有了声响。
七
三天后,陆东鸣死在了外地的医院里。
来年春天,清明。
又是属于乌镇的雨。战火掀了起来,人们四散向北逃去。
乌镇还没有真正富裕起来,就已经沉寂了。
只是在新砌墓碑旁,站着两个女人。其中一个,正是林璧。
两个女人沉默杵立良久,她们放下贡品,离开了。
临了,林璧问陆玊,“你有什么打算呢?陆家的财富都是你的了。”
陆玊没有说话。
墓碑上书:“陆家家主陆东鸣之墓”
“爱妻陆玊立”
不日后,有人看到,陆家新的家主带着从水塘里起出来的尸骨乘车离开了。
陆家从此只活在人们的回忆和谈资里。
所谓事间真真假假,都将留给后人评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