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琅:
晚上九点,玻璃房间里依旧很安静,陈皪似乎忘了时间似的不知疲倦地埋首工作,他的侧脸在灯光下像一幅油画,因为没有戴眼镜,可以看见他的长长的睫毛垂下来,浓浓的影子落在下眼睑,遮蔽了他的眼眸,他的鼻子直挺挺的,他的嘴唇紧抿着,背还是挺得很直,看起来和平常似乎没什么不同。但今天公司的电话几乎被打爆,也不断地有记者不请自来,公司同事们表面上三缄其口,实际上都了解到最近陈皪家中发生的一系列事件,即使这些事情不过是公司的商业行为,但因为当事双方老板曾经的夫妻关系,不可避免地成为了不相干的人眼中的劲爆豪门八卦。
“老板今天的气压很低啊。”老罗一边摇头一边感叹。
“这你都看得出来。大老板不是一直都一副生人勿近的扑克脸?要么就是一副谁也看不穿的温和的笑脸。与其他那样笑,我宁愿他像现在这样,闷闷的还比较正常。”小熊说。他是我们部门最娇滴滴的一朵花,年纪比我还小一些,但因为读书早,比我早一年毕业,已经在公司工作一年。还因为长相太秀气,在我来之前,由于女性员工的极度缺乏,部门内的那些糙汉子们便把他奉为部门之花,简称“部花”。但对于他说的话我十分不认同,陈皪虽然不总是笑眯眯一副老好人的样子,但也并不总是一副生人勿近冷若冰山的表情,除了戴上那副金丝边眼镜的时候。而且,他笑起来的时候明明超级好看的好吗!我愤愤不平地想。
“你懂什么?只有男人才懂男人的痛。”
“我也是男人。”小熊愤怒地挥舞着拳头。
奈何老罗看不也看他,道:“我说的是像我们这样的真汉子,男儿有泪不轻弹,你懂什么?”
“我也是真汉子,真爷们……”小熊想尖叫又不敢,只好扯着嗓子压低声音比手划脚拍着胸脯表示激烈抗议。
“好好好,你也是,你也是。”老罗拍了拍小熊的肩膀,安慰道。
他们还在叽叽喳喳地说着话,只是话题显然已经从陈皪转移到了其他奇奇怪怪的问题上。我穿过一排排的桌子和人头,看向那个遥远的玻璃房子,心里涌上了万般滋味,无法形容。
公司里除了我和他,再没有别人。办公室里空荡荡的,白炽灯越发明亮得晃眼。
“如果到了九点十分,他还是没有动静的话,我就过去,提醒提醒他。”我暗暗地想。
然而正当我重新调整好状态准备继续埋首打字的时候,陈皪却不知何时来到了我的身后,轻轻地敲了敲桌子。
“抱歉,我晚了。”他说。
我这才从电脑前抬起头,停了手上的动作,微笑着对他摇摇头,道:“没有的事。我刚好也有事做,没有干等,你忙完了吗?”
“嗯,你在忙什么?那么认真。”他微笑着,目光里却隐隐地藏着一丝淡淡的疲倦,问道。
“嗯,秘密。”我朝他眨了眨眼,手指抵唇做了个噤声的姿势,故意逗他,道:“我没在上班时间弄,你不能批评我的哦。”
他笑了,却有些哭笑不得的揉了揉眉心,答应了一声,“嗯。”
我高兴地乐呵呵笑,随手拍上笔记本电脑,拿起手边的包包,扶着拐杖站起身,但也许是坐的时间太长,一时间手上竟然使不上劲,所以有些摇摇晃晃地,而正在此时,一只手伸了过来,稳稳当当地扶住了我,顺手拿过我手上的包。
“我饿了。”我对他说,“我们去吃牛肉面好不好?”
他明显愣了愣,显然对我这突如其来的邀请感到措手不及,大概这么久以来我还从来没有这么主动地邀请过他,但他也只是淡淡地答应道:“好。”
因为已经晚上九点多,晚饭已过,宵夜的时间又还没到,所以饭店里人只坐着稀稀落落的几个人。陈皪搀扶着我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老板照例十分热情地欢迎了我们,见我扶着拐杖,一瘸一拐,十分关心的询问了一下,我只能尴尬地笑笑,回答说是不小心摔了一跤,事实上确实也是不小心摔了一跤,至于前因后果嘛,自然是不便多谈的,但老板娘则絮絮叨叨地皱着眉,说着女孩子在外要更加小心的话,说完眼睛似有若无地瞟了陈皪一眼,捂着嘴笑了笑,还想要说什么,我本想打断她,却听谁喊了一声“老板娘”,这才让老板娘把到了嘴边的话暂时咽了下去,招呼客人去了。这一顿寒暄下来,倒是莫名其妙地闹得我出了一脑门子的虚汗。
“陈皪……”
“嗯。”他抬眼看向我。
“你……”我欲言又止,想问他今天发生的事情,可是我该怎么问呢?我该问什么呢?我又该不该问呢?
“嗯。”
“今天你好像特别的忙呀?”我说。哎,真是笨嘴拙舌。我心想。
“嗯。”
“哦……”我泄了气。
“没事。”他抬起眼,看着我,淡淡地道。顿了顿,他似乎思考了一下,继续道:“不用担心。没什么大事。“
“哦。“虽然不明白他为什么要特地这样说,但我确实感到安心了一些。
“嗯。”
“哐啷“,一阵突如其来的风吹得店里的玻璃门一阵晃动。
我不由自主地朝门上看过去,玻璃门上的光影在门上的红色字上摇曳。
“今晚的夜风真凉啊。”他说。他没有回头,风从没有关紧的门缝中钻了进来。凉凉的,大概是下了雨的缘故。
“嗯。”我说,却还是循着夜风的气息望了过去,竟看见远处林立的高楼夹缝处的一块天空,一碧如洗,星光闪烁,在这个霓虹灯变幻的灯光彻夜不息的城市里显示出别样的清新的璀璨和美丽。
我想起了那个一直想逃离的家乡,碧蓝的天空,夏夜的星光。
还有萤火虫。
听说萤火虫能带给人幸福。
“你见过萤火虫吗?”我问他。
“没有。”他说。
“萤火虫可漂亮了,尾巴一闪一闪的,闪着淡淡的绿光,像星星一样好看。而且,我还听说萤火虫能给人带去幸福,如果有机会的话,带你去看?”我说。
“好。”
但话一出口我便后悔了,因为我知道这是一个难以践行的建议,我和陈皪一起去看萤火虫,怎么可能呢?而且我自己已经有多少年没有见过萤火虫了。而严格说起来,现在这时候,已经入了秋,不能算夏季。
面适时地被送上桌,老板娘的笑声先响起来,“你们上班很辛苦吧,每次都是八九点才来吃饭。“
“还好,没有你们那么累。“我说。
“送你们一碗鸡蛋羹,谢谢你们总这么捧场。“老板娘一边说一边从厨房拿出两小碗鸡蛋羹过来,放到桌面上。
“谢谢。“陈皪微笑道。虽然他依旧一副淡定的语气和神情,但我还是看到了他局促不安的握紧的手指,虽然只有很短的一瞬间。
“谢谢老板娘。“我甜甜的笑道,大概带着些撒娇的小辈的口吻。我看见陈皪很是惊异地看了我一眼。但我没有太在意。我脸不红心不跳地拿起勺子挖了一口蛋羹送进口中,仔细地品味了一番,才转头对老板娘道:“老板娘,蛋羹好好吃哦。“是的,这便是我的另一面,我很擅长对喜欢我的人撒娇,尤其是长辈,并不感到害羞。但显然陈皪是第一次看到我的这一面,因此格外地惊讶。
他默默地注视了我很久,看得我渐渐地脸红起来。我开始觉得不好意思,便埋头扒面,不再说话。
然后我听见他忽然笑了一声。
……
我彻底抬不起头了。
后来,我们度过了一段平静的时光,公司里那些千方百计想要采访老板的电话少了许多,他也不那么忙碌,我们很默契地在公司同事走光以后一起下班,一起去吃牛肉面,然后他开车送我回家,有时候时间还早,我会留他下来喝杯咖啡,天南地北的一顿瞎聊,几乎都是没有任何意义的话,到后来再回想,根本记不清说过些什么。或者有时候当有感兴趣的电影上映,我们也会一起看看电影。后来,我渐渐发现,我和他喜欢的电影类型也十分类似,我们都更喜欢文艺片或者侦探悬疑的类型,但都不喜欢纯粹的恐怖片。后来,我慢慢地了解到他居然也是运动达人,曾经是专业的赛车手,在国际赛事上拿过不错的名次。我后来在网上看到了他的赛车视频,那时候他十九岁,眉眼间却已经有着不急不躁的成熟男人的气韵,只是一笑起来便全然一副孩子气,稚嫩而真诚。整个比赛过程中,他的身上似乎都环绕着一种生人勿近的冷漠气场,哪怕是站在领奖台的时候也面无表情,一副冷冰冰的样子,和现在的他完全不一样。我和他开玩笑说如果我是那时候遇到他,或许他根本不会理会我,而我也根本不敢靠近他。陈皪只是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没说什么。我和他在一起的大部分时间都是我在说话,他很少聊到自己的事情,只有当我主动问起,他才会回答,但总是很简短。只有当我们聊电影或者他擅长的运动的时候他的话才会多起来,他会告诉我攀岩的技巧,冲浪或者滑板的危险和乐趣,或者跳伞的时候感到一种全身心的放空的体验。攀岩,冲浪,滑板,跳伞,滑雪,都是令人害怕的极限运动,我总是睁着眼睛,一脸惊讶和敬佩地乖乖听他讲述。
“不过,这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现在几乎不再玩了。“
“为什么?“
“年纪大了。“他开玩笑似的说。眼帘却垂了下去。
我没再问,只是笑着岔开了话题,“话说我还真想去滑雪呢?真想看看满山满谷的雪啊。“
“等你伤好了,我带你去。”他说。
等我的脚伤好了。他总是这么说。每当他这么说的时候,我都会暗暗地低头看向我绑着护踝的脚踝。一个念头在我的心中生长,越来愈膨胀,让我感到不安。
“你好像做什么都那么优秀。”我说。我觉得他对自己总是很苛刻,他总是把每件事都做得很好,精益求精。但他只是淡淡地告诉我说,那只是他的习惯,做任何事,他都希望能全力以赴,尽力而为,尽兴而归。
“这是你第二次这么说。”
“是吗?”我笑了,“我记性不好。”
但他从来不提他的家庭,他的父母,尽管新闻报纸上还是时不时地出现关于他父母亲的消息。
某一天,张张总算有了一个晚上的休息时间。我们在微信的宿舍群里聊天。首先是张张和乔乔聊,我因为工作没有第一时间加入。她说她的戏已经到了最紧张的部分,每一天都很累,回到酒店几乎倒头就睡。而那一天她总算得以休息一天,结果哪儿也没去,在酒店里睡了整整一天,乔乔也在抱怨工作太忙,因为最近在搞一个宣传文案,她们那个项目组几乎天天加班,做了好几个方案,老板还是不满意。后来,他们问起我的脚伤,跟我说抱歉,因为工作都没有顾及上我。后来不知道为什么话锋一转,乔乔忽然说虽然我受了伤,他们也没时间关心照顾,但没关系,有个长得很帅的男人照顾我,提供上下班接送到户服务,然后话题便急转到了那个长得很帅的男人身上。
张张:“谁啊,叫什么啊?“
乔乔:“(思考的表情包)我忘了,好像是陈……陈什么的?“
张张:“陈……(惊恐的表情包)什么?“
乔乔:“(摊手表情包)“
张张:“是不是陈皪???“
乔乔:“嗯……这字怎么念???“
张张:“……“
我:“……“
张张:“正主出现,正主回答。“
我:“……“
我:“是。“
于是,便出现了张张的惊声尖叫。
张张:“啊......我嫉妒了。我的偶像。”
我:“你的偶像只是出于江湖道义。”
乔乔:“你喜不喜欢他?”
我:“……”
张张:“反正你和林然都分手了,干脆就答应陈皪。”
我:“......”
我:“我是不是错过了什么剧情???你们想哪儿去了!”
张张:“天天背你上下五楼诶,还不是喜欢你?”
我:“那是人家想帮人帮到底,再说五楼而已,对他来说不值一提。”
乔乔:“哇哦......”
张张:“哇哦......”
我:“......”
乔乔:“他真的天天背着你上下五层楼楼梯,脸不红气不喘?”
张张:“牛啊!没想到他看着斯斯文文的,居然体力也这么好(鼓掌表情包)。”
乔乔:“对,以前那个讨厌鬼周铭背着我才走了操场半圈就说累,还嫌弃我太胖了,要我减肥呢?我伤心了好久,很长一段时间都不敢喝奶茶了,生气.......”
我:“……原来如此啊!”
张张:“……原来如此。”
乔乔:“拿下他,三三。”
我:“……”
张张:“……”
最终这场伤员问候引发的群聊终结在某个少儿不宜的话题上,时间已不知不觉地走到了凌晨。
我躺在床上,望着窗外无尽的黑夜,对面不远处的楼房还亮着灯火,正巧还是一个小厨房,厨房里一个男孩子正拿着筷子在一个小锅炉里搅着什么,让我忽然想起了一个月前的那个周末那个委委屈屈地跻身在我的小厨房里的高大的身影。
“你怎么连做饭都这么厉害啊?”我又沮丧又感叹地站在一旁道。
他只是微微一笑,道:“不厉害,做的简单的。”
“对你来说,有什么事情是难的。”我说。
他手上切肉的动作顿了顿,很缓慢地说一句,“有的。”
“什么啊?”我好奇地问。
他却没有再回答。
那个晚上,那个地方为我亮起了一盏温暖的灯光。我忽然感到一种眷恋悄悄地从我的鼻子潜入我的血管,跟随血液流入我的心脏,我感受到他衣服上淡淡的香水味,他身体的温度,他扶住我的手臂的力度,他骨节分明的修长的手指,他的那双专注的眼睛,认真的时候总是一瞬不瞬地久久凝视一处,而他总是很认真。凝视,我想这正是我想要的,我希望这个世界上有人能那样凝视我,这代表了这个世界上有人关注着我,关心我,关于我的一切都会对他产生影响,或者都在他的眼中,可是那样的凝视代表着什么呢?我心里明白。曾经我就是那样凝视着林然,林然也曾经那样凝视着我。我们彼此照顾,彼此关心。这曾经让我觉得在这个世界上只有我们俩是最彼此的唯一,我们就像寒冬里拥抱着取暖的刺猬一样。
地板上还放着拼图,已经拼好了半张脸,而大部分都是他拼起来的,自那天之后我自己只拼了一两回,每次的时间都很短,因为我很快就感到疲惫。事实上,工作以来,我慢慢地感到一种精神上的疲倦,每天的工作单调重复而无聊,却不得不花费掉我大量的精力和时间,这让我渐渐失去了想象力,更没有精力去学习和做一些工作之外的事情。尽管我一直都在努力,每天坚持不懈地纪录,尽量不让我的笔头生疏,仍然没有办法控制越来越流失掉的灵感和活力。这一天晚上,我看着那些拼图,没有浮现出工作带给我的挫败和疲惫。我想到的是陈皪,我吃惊地发现我记得那天下午关于他的每一个细节,甚至也许当时的我并没有注意到那些。我想起他用修长的骨节分明的手指不紧不慢地移动着那些图块,他的表情很沉着,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表现得游刃有余,好像他觉得自己只是在玩一个简单的游戏,或者说他根本不关心游戏的结果怎么样,他只是在纯粹地享受着。他的前额的碎发散落下来,微微挡住了他的右眼,但他毫不在意,甚至连拨动一下的动作都没有,就好像完全没有注意到一样,他全身心地专注于拼图,深邃的黑曜石一样的眼睛紧紧地注视着眼下散乱的图块。他的眼睫毛很很长,而且很密,甚至下眼睫毛也是,这让他的眼睛整体看上去更加深邃,就像深夜的森林里的湖底一样,他目光颤动的时候,眼底忽闪过一个小小的光晕,就像月亮在湖底移动。我想他的眼睛会让人着迷。当然这是我现在,在深夜的凌晨,在我回想起那个下午的时候出现的想法。事实上,那天我们就坐在那里,靠得很近,也许是第一次坐的那么近,我说了一句话,逗笑了他,我有些不高兴,因为觉得自己很笨,抬眼瞪他,然后我终于发现我和他靠得太近了,近到我一抬头就差点要撞上他的下巴。于是,我往后退了退,但我仍然感觉到他的呼吸就在我的右边脸颊,我的脸在发热,我感到我的呼吸也开始变得困难。于是,我想站起来,呼吸一下新鲜空气,我需要新鲜空气,但坐得太久,我的脚有些麻了,我的手一时间没有使上劲儿,我摔倒了。他接住了我,速度很快。我倒在他的胸膛上,没有受一点点伤,我听到了自己狂乱的心跳声,每一声都像一次敲击。我心里有个坚硬的玻璃球,生长在我的身体里很多年,和林然在一起的那些年,它总是突然出现突然消失,从来没有彻底陨灭,和林然分手之后,它又堂而皇之地重又出现在我的身体里,并且越来越坚固。而在那一刻,我却仿佛看见它被那一声一声的心跳震出了裂纹,让我感到了恐慌。
可是后来,他没有让我们陷于那种微妙的境地,他做了一顿非常美味的晚饭,让我完全忘记了那个小小的插曲。
但是现在,在凌晨时分,我回想起那段微妙的小插曲,我发现自己重新感到了那种狂热的心脏的跳动,一声一声,在我的胸口撞击。我摸了摸我受伤的脚踝,将近两个月了,肿起已经彻底地消失,我已经不再用护踝,我可以慢慢地不借助拐杖慢慢地自己走路,虽然我还没有试着自己爬楼梯,但我想我已经可以自己走。我用手指小心地按了按原来肿起来的位置,已经感受不到太多的疼痛,虽然仍然能感觉到在从骨头里传出来的如同蚂蚁噬咬一般的轻微的疼痛感,但我想,只要我自己小心一些,我便可以不再麻烦别人太多。我的心底忽然生出了一种苦涩,让我感到失落。
我意识到这就是我一直不愿意面对的念头。它在我的心里悄悄地生长,渐渐枝繁叶茂。
我已经变得依赖他?不想离开他的帮助了吗?
我的理智苏醒了,它斥责了我,告诉我这是一种不道德的,自私的行为。它告诉我,你已经恢复的差不多了,不能再逃避,你有自己要做的事。
我要做的事。我想,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