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月没有如愿睡到日上三竿,门外的脚步声响一起,她就睁开了眼睛。在山上数不清的夜训让她习惯了静,也让她对声音极为敏感,睡眠就变得浅。昨晚忘记交代叶字营不到中午不要来叫她。
叶岐被猝不及防打开的门吓了一跳,磕磕巴巴:“小姐……你醒了……我们……“
叶彻接过话:“宫中传来消息,江世子进宫闹了一场,但皇上没有同意,长公主把人带回去了。”
“那看来未来婆婆要找上门来了。”阿月止不住又打了一个哈欠,一双大眼睛小了不只一号,甩甩了头,“我去吃早食,你们让她看到我,不要让我见到她。”走了几步,倒退回来对着叶彻,“客气一些,知道吗?”
不一会儿她手把手啃起猪蹄,听房外叶彻恭恭敬敬对昌平长公主道:“阿月小姐原本打算为昨日不知世子身份有所误会要登门致歉,却听闻世子意欲退婚,急伤攻心,眼下不愿见任何人。”
“她明明……“
叶彻躬身答道:“阿月小姐自小身子虚弱,几年修养虽有好转,但仍受不得刺激,大夫交代要好生进补。”
“不过是爹娘早死,给人当的便宜女儿,还真把自己当成将军府小姐了!”昌平长公主拂袖而去。
阿月转头,刚好瞧见那个被簇拥着华丽丽的背影,忍不住笑起来,好一个恃宠而骄的长公主!可她也不是皇帝亲妹……说是当今大明皇帝坐上龙椅之后思及举目无亲认的一个远房表妹,那怎么就能如此骄横?听说于国有功劳……
“叶彻,你再帮我做一件事。”见叶彻凑过耳朵凝神,阿月突然有点不忍心。
果然叶彻越听眉头皱的越紧,听完还是难以置信:“你让我去赌坊开赌局坐庄!”
阿月点着头慢悠悠起身道:“或许你们还没听说,叶字营以后吃喝都要算在我头上,如果你们不帮我赚钱,我可没月钱开给你们!趁着我还有点本,不赶紧一本万利,就一起喝西本风吧。”
叶彻咬牙切齿,“你这……哪里像个……“
阿月知道,他在说她不像将军府小姐,甚至不像一个姑娘,跟地痞子差不多。“我本来也打算不失身份地回来,不是病怏怏小姐,就是盛装出席端庄亮相的那种,但昨晚那样儿,我想国都不会再有一个人对我有所期待和误解了。”她可算是给自己开了个好头。
“那万一,输了……”叶彻也真是不知道怎么跟她推脱。
“切勿再说那个字,赌场大忌知道吗?”阿月打住,完全不打算体谅下属的为难,“你照我说的去做,保管年十五庄家收庄,我们赚得能买到十里塘最高的位置。”
最后叶彻带着火气,也带着前途未卜的茫然,走得颇有点赴死的悲壮。阿月嘻嘻笑了几声后,发现叶岐正盯着自己。
其实第一次见面她就看出,叶岐是个细心的人。与叶彻天干物燥脾气不一样,叶岐有他的长处,安静腼腆了些,但能想到叶彻想不到的事,所以他看出自己是故意把叶彻支开的。
“叶岐,我不指望大将军问起我行踪时你们不说,但不要主动去说,这是我接管叶字营对你们的第一个要求。明白吗?”她的确有点难为人,但若四十八个人都成为监视她的眼线,那她以后行事会很心累。
叶岐眼睛张大了些,过了一会儿才低头回话:“昨晚是十里塘都衙兵来传信,叶字营必须上报。小姐行踪无须同我们交代,我们自然无从去禀告。叶岐告退。”
头一次听叶岐说话这么利落,阿月本想把人叫住,解释自己不是新官上任三把火,但迟疑了一会儿叶岐已经走远,她也就作罢,这样相处,不过多交流,倒也省事。
阿月未带一人,穿了普通私服就从狗洞出去了。从侧门进白府,但还是引得白家当家人白闯率众前来跪接,拜谢她昨日相助白行骁和白家之情,起身之后白闯道:“不肖子孙白行骁正跪白家列祖列宗,未能迎接阿月小姐,还请见谅!改日,白闯一定亲自登门致谢!”
阿月笑笑,果然不出三句就要送客出门了。可她今日不见白行骁,也一早猜到白行骁此刻屁股开花躺着动不了,她找的是他白闯。摆手示意白家府丁都下去,她迤迤然入了座,示意一时半会儿她走不了。
白闯微微皱了眉,让白黑走开,连沏茶也不交代。
阿月开门见山地问:“白叔,你可知道昌平长公主原来夫婿是何人?”
她一直叫白闯白叔,尽管白闯从不领情这一称呼,她还是坚持不改。她受过白闯恩惠。八年前救她命的珍贵药材许多是白家商队从天下四处找来,虽然白闯总说是受将军府重金请托,白家是商人不过是无利不起早,不用特意谢他。但阿月不听这个,她只记着若是少了一味白家找的药,她都活不过八年前的除夕。所以即便白闯对她态度一直冷淡,记忆里对七八岁小孩的她也不曾有过亲近辞色,她还是恭敬有加,而且不需如何刻意。此刻她才不想拐弯抹角去套白闯的话。
“阿月小姐打听这个做什么?”白闯对人本就自带三分疏离,听完她的问话一瞬间面上带霜。
小时候阿月问过白行骁,白叔是讨厌她吗?白行骁说他叔就是这样,寡言少语,对谁脸都会很臭,但小小阿月能感受到白闯对她的“臭脸”不一样,就好像一边在尽心尽力救她,又希望救不活她,态度矛盾导致不怎么想看到她,每次是送完药材就走。
阿月在白闯的眼神中看到芥蒂和防备,越是如此,越是藏有东西。她身子微微前倾,细瞅着白闯每一个脸部细节,“昌平长公主原籍是丹宁,那在明国建国以前她嫁的应该是苏城人。不会恰好还是个官吧?”
“我不清楚。”白闯打断,铁青着脸,“我一个老头只顾着经商,哪里去管一个小小女子嫁了何人,这种街巷琐事听都没听说过。”
“白叔您别慌,把话想清楚了再说。您这么精明能干的一个人,怎么一句话就有好几个漏洞。”阿月笑笑,“十年前干戈四起,烽火不断,人命尚且顾不及,怎么会只顾生意,顾着生意才会看天下大势,以免打错了算盘是不是?还有,虽说白叔现在白发不少,但听说白叔年轻时俊秀非常,十年前也就而立出头,哪里会是个老头。”阿月没皮没脸,臊得白闯白眉毛都在颤抖,“最后,昌平长公主那时虽不如如今富贵,但怎么也算是豪族出身,她出嫁不说轰动一时,也不该是小事,嫁的人也不会是平常人。白叔你有没有去送过贺礼?”
“你不要跟我胡扯。不知道就是不知道!”白叔拍桌甩手,走人架势一气呵成,哪里还有之前对“阿月小姐”的礼节。
见状,阿月知道能猜的都猜对了,昌平与当时身为苏城大户的白家有过往来。她没有阻拦气急败坏的老人,对着略显佝偻的背影说:“白叔,其实这些我可以问白行骁,想必他也能答我。我来问您,是知道你不想我把白行骁牵扯进来,我也不想,但就看白叔成不成全了。”
白闯一下顿步。白闯不喜欢看到阿月,更不喜欢白行骁与她一起,好像八九岁的她对于一个十六七岁的小伙子是一个瘟神,多看一眼就要倒霉。
“司远知道你来问我这个吗?”果然连大将军都直呼其名、不放在眼里的人,平白对她礼敬个鬼,就是不想同她说话罢了。
“白叔果然是知情人!”阿月半是自嘲地哼笑。白闯知道她身世,知道司远对她的一切安排,甚至知道她所有想做的事。先前的一切她没有想错,白闯和司远有着不为人知的交情,只是达成了某种默契,明面上将军府和白家豪无往来,他们素不相识。
白闯没有对她那句话作出回应。
阿月回答他的话:“白叔要如何跟大将军交代我不清楚,我只是趁他没来得及阻止你之前问个清楚。长公主原夫婿是不是身居苏城防守要职,因长公主的原因苏城失守落到明国之手,明皇帝才会厚待嘉奖?”
白闯无可奈何地长出一口气,背着手来回踱步,“我就跟司远说过,只要碧落一出现,即便是个苗头,让你不插手除非绑着你丢在观凉山上。”白闯气的坐下来,石椅都有一种要坐塌的感觉,“也亏你想得到昌平身上去!你怎么知道昌平是二嫁?”
阿月没接话,这个说来真的话长。那时还在国都,她就时常听闻昌平长公主一家子的事,昌平长公主的跋扈,江淳早早显示出来的智障,以及那个平庸惧内的江侯爷。在观凉山上收到的叶字营汇报,上面偶尔会提及侯府,她看后就忍不住想,那个江侯爷要怎样神灵附体才能为明国立下开国之功?直到今天她才想到那个昌平长公主身上,至于又想到梅开二度,也是个意外了。叶字营来观凉山传信让她回国都,她让他们画赐婚对象江淳的画像给她,一个说没见过江淳可不可以照着老子画,一个说自己见过,江淳跟他老子长得不像。
“那个人是苏城的守城将领,昌平还不够格嫁给他,不过是他收的二房。私生活虽不检点,但别的品行还算可以,尤其是尽忠二字,打仗也很有一套,当时都觉得就算叛军打过来,也不会轻易攻得下。谁知道一个晚上过去,城门就挂了白条,是昌平把人给杀了,盗了军印调动兵马降了明国。”
阿月哑然,是个狠人啊。恐怕也正是因此,当时苏城其他中坚力量才措手不及,包括白家,直至明国兵马前来,无从反抗之下只好归属了明国,苏城也就匆匆失陷。“那个人是不是也是姓江,叫……江奎?”
白闯看了她一眼,似乎不想跟她讨论这个她又是怎么知道的。
“我爷爷跟我提过这个名字。”
白闯又瞥了她一眼,似乎更不想深入了解为什么要对一个才几岁的小女孩提一个守城将领的名字。
阿月也不再说。最后她问了一句:“这件事跟司远有关吗?”
白闯摇了摇头:“是明梁王,也就是如今明皇帝的授意,带兵占苏城的不是司远,他当时为攻打盛京正与原国合兵,事先知不知情我就不晓得了。”
说起那位龙榻上的明国皇帝,阿月有点印象,很早很早之前她见过,她还是一个童稚小孩,在越朝盛京,那会儿他是明梁王,是有口皆碑的谦谦贤王。小阿月坐在一个人肩头,指着来皇城述职的名梁王,“那大叔一笑我鸡皮疙瘩都起了!”
阿月对这个问题没有预设的答案,也没有满不满意一说。她起身要走,她这位白叔一早就下了“逐客令”,现在她打算让他舒舒心,别为她上火。
背后传来白叔几经思考之后的沉重提醒:“这么多年碧落没有来找昌平,我劝你不要试图去引出他们,一旦暴露你自己,你比蚂蚁还死得快。”
阿月头略微抬起,“白叔,司远来向你责问时你可以告诉他,是他教我凡事靠自己,所以诸事我一定是要亲自求个明白。您放心,我几斤几两心里有数,还不是时候我也知道,我只是做不到静观其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