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晚。
现在是九月末,在别处或许还是烈日如火,而在凉州,这个时节已经开始冷了下来。
林夔止停下手中的笔,捏了捏眉心,烦躁地吐出一口气,心中暗自盘算:再过一段时间,十月中旬就会开始下雪,直到明年的四月,都会是大雪苦寒的日子。那时不说下面县里百姓青黄不接冻饿而死,就是他这凉州关内也会出现断粮的情况。再加上关外雪原上的清闽人,大雪封山无法放牧打猎,必定又会攻进来掠夺一番……这长达七个月的冬天,实在难熬。
他再次提起了笔,手下的奏折却不知该怎么写下去了。
新帝上任不久,羽翼刚刚丰满,对持有兵权的林家一直抱有戒心。此番借由老将军的陈年旧事为由,将林家从朝堂上连根拔除。却因忌惮军队里的林家旧部,暂时不敢赶尽杀绝,只是将他远远地调职成了凉州牧。
林夔止心里清楚朝堂上的那位不会因为自己的这一本奏折而提供足够凉州挺过这七个月寒冬的粮食和银子,便干脆扔了笔,靠在椅背上细细思索。
历史在脑中翻页而过,一幕又一幕。
凉州地广人稀,水土贫瘠。虽对于诸国来说不是肥肉,但却并不妨碍它是一块战略要地。自古以来,俞国与茫茫雪原上的蛮族清闽争斗不休,凉州关都是一线战场。猛涛河以外马革裹尸,以内繁华生息——凉州关这块土地,历来都是沾满鲜血,却不为人所知的。他苦笑,脑海里闪过奇怪的念头:既然朝堂向来对凉州不管不问,那么干脆让清闽把凉州割了去罢……
一阵冷风从窗缝里吹来,林夔止摇了摇头,抹去这个荒唐的想法。先不考虑从来以游牧为生存方式的清闽蛮族里到底有没有治土教民的能人,更有道是唇亡齿寒,凉州关这块土地对于俞国来说,太重要了。
突然耳尖一动,窗外细微的枝叶抖索声没有逃脱他的耳朵。
“苍术。”他打开窗户,低声唤道。
顿时一只体型庞大的猫头鹰从暮色中飞来,无声地停在了他的手臂上。林夔止心里一动,忙拆下苍术脚爪上的信筒,在灯下仔细阅读。读毕,凉州牧脸上连日以来的阴霾终于消散了些,露出一丝笑意。他盯着信纸上的龙走蛇形,开始对这个冬天有所期待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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丝竹之声,绕梁悦耳。酒气氤氲,菜色缤纷。
盛丰斋的三楼雅间,号枝正毫无形象可言地大快朵颐,把一只香炖乳鸽嚼得汁水淋漓。她居然还能同时空出嘴来说话:“秦老板客气了,客气了……”,就这样一边快速吃喝着,一边说着谦虚的话,一边还得把大把大把的银票和财宝往自己的荷包里塞,实在是忙的不可开交。
客气?这家伙可真不客气啊!秦留月瞪着那张只露出半脸的黑色铁面下,唇形优美的嘴,眼角微微抽搐着,随着她的话接下去“非客气也,铁面乌鸦之名,江湖谁人不知。这一次前辈也是帮了秦某一个大忙,这些财物,不过聊表小小心意,还请前辈笑纳罢。”
“哈哈,秦老板是爽快人,老朽自然是笑纳,笑纳。”号枝含着一块煨鹿筋,拍着鼓鼓的荷包欢快地咀嚼着。
一刻钟过去,酒足饭饱的黑衣少女从喉咙里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倒在了椅子上。
“秦某这小店也没有什么山珍海味,粗茶淡饭而已,前辈能够赏脸赴宴已是秦某的荣幸。”面对这种粗鲁的吃相,秦留月实在是撑不住嘴角的抽搐,只能挂起生意人的招牌假笑脸,开始和她打哈哈。
“粗茶淡饭?”号枝扫了一眼桌子上没吃完的菜肴:煨鹿筋,龙凤金缕八宝蟹,红珠梅香,糖酪浇樱桃,清蒸熊掌……“秦老板真是好大的手笔,这种程度在您眼中也只是粗茶淡饭而已,老朽佩服啊。”她捻起一张手帕抹去手上的油渍,唔,连擦手的手帕都是雪缎……挑一挑眉,她越来越觉得这小小的盛丰斋有趣了。
秦留月依然是那副招牌笑脸,搓了搓手道“哪里哪里。此番也是辛苦前辈了……可容秦某多问一句,前辈今后打算去何处作为呢?”
在猛涛河边的一番动作,已经彻底将那位爷的目光从十七爷转移到她身上了。一旦走出这盛丰斋的庇护,铁面乌鸦将成为烈日之下的融雪,无处遁形。
号枝抿了抿唇角,毫不介意自己今后的去处“天下之大,岂无我容身之处?”
“以前辈的本事,自然是不怕的。”他垂下眼帘,隐去盘算神色,低声道“只是恕秦某多嘴,前辈也自有分晓,这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躲躲闪闪的生活,岂不是失了您英雄本色?”
一顶一顶的高帽子使劲地往号枝脑袋上砸,她正是喝酒上头的时候,很快就晕乎乎了,摆着骨节清明的手对秦留月招摇“哎,哎,秦老板说的是……那在秦老板看来,号枝该往哪个好去处?”
上钩了。
秦留月嘴角微微上扬几分,站起身来对她行了一个躬礼。
“哎?您这是做什么?老朽可受不起……”
“前辈!现今新帝心性多疑残暴,朝堂不稳,外有清闽流寇作祟,蛮平蠢蠢欲动,百姓动荡不安,流离失所。主子虽有平定家国之心,却无奈乃是残废之身。秦某无能,只通经商,不通文治武略,救不得先帝御驾之前,上将军林起!还请前辈助秦某一臂之力,前往凉州,寻找蛛丝马迹,为林将军翻案!”
这一番话如同一盆凉水当头浇下,将号枝的醉意冲去了七八成。她微微张着口,呆愣了几秒,突然拍案而起,大怒“秦留月!你可知你在说什么吗!”
“秦某当然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他上前一步,毫不畏惧地直视她的铁面,一双狭长凤眸透出厉色,像要看穿人心一般凌厉。
然而最终还是他先软下了态度。
秦留月深深吸了一口空气,叹息道”前辈,此番打算,并不是主子吩咐。而是秦某自作主张,若前辈不愿,那前途陌路——也只能恕秦某爱莫能助了。“
”……呼!罢罢罢!“还未等秦留月说完,号枝不耐烦地打断了他,”哼,有你这样的手下,也不知十七爷是福是祸。“
”前辈的意思是……?“
”既然避无可避,那老朽帮你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