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夜下了第一场雪,纷纷扬扬,打在窗棱上沙沙作响,似是下得很大。不过一会儿,便觉得窗外隐隐约约有了雪光,把黑暗的房间照亮了一些。
“防葵,防葵?”号枝躺在榻上,喊外间的小丫鬟。
“哎,来了来了,号枝姑娘有何吩咐?”这小姑娘才十一二岁,正是爱打瞌睡的年纪,听见号枝唤她,便急忙点了灯过来照应,连嘴角的哈喇子都没来得及擦。
号枝看着防葵肉呼呼的迷糊脸,笑了两声“防葵呀,外边儿雪大不大?”
“大,大得吓人,婢子觉得都快把州牧府埋了似得……号枝姑娘可是觉得冷?要婢子再燃个火炉么?”
号枝摇摇头,她并不冷,只是整天躺在床上睡得两眼都发疼,觉得这雪夜特别漫长难熬,想找人说说话而已——自从灵州军一路把她们几人送回凉州州牧府,她就再没下过这张床了。
于是她便没话找话“防葵呀,你说你家主子林夔止是不是有什么毛病,为啥给府里人都取个中药的名儿?哎,你们这儿有叫陈皮儿胖大海的吗?还是有叫狗脊梁蛤蟆油的?”
防葵一听便像个发过了头的面团儿一样瘪了下去——她伺候的这位号枝姑娘可真是折腾人,三更半夜叫她起来就是为了和她唠嗑!于是她把灯放在号枝床前的小几上,再一屁股坐上脚踏,略带埋怨地说“号枝姑娘,您要大半夜的想找婢子说话儿,可真是害苦婢子了,您看这个点儿,府里哪还有亮着灯的地方?”
号枝便又笑,笑得嘿嘿的,听得防葵心里头发憷“您怎么啦?”
“防葵,你信不信那位细辛夫人,肯定也睡不着。”
细辛夫人虽是被府中下人喊着“夫人”,却并没有名分。
让号枝有些惊讶的是,凉州牧这个年纪了,府中后院却空空荡荡的,别说是正妻,连侍妾都只有细辛一人,还是他那老爹林起在任上大将军时,硬塞给儿子的家生婢女,“晓事人”……且听府中八卦,细辛也只寥寥留得林夔止几次在她房里过夜,幸亏肚皮争气,生下一个儿子,乳名兜儿,今年正好九岁。
几天前灵州军浩浩荡荡送号枝等人回府,也不知凉州牧抽了哪根筋,居然是亲自把她从马车上抱下来的。当时号枝就看见这位细辛夫人神色复杂,手里帕子都快绞烂了……之后又见了宝哥,这府中更是流言满天飞:有说她们是清闽大将军的妾室儿子,被林夔止拷回来当人质的;有说她们是某村的孤儿寡母,被林夔止好心捡回来的;还有说她是林夔止多年姘头,连娃儿都这么大了的!
号枝一想起这些乌七八糟就想扶额,她铁面乌鸦的鼎鼎大名似乎在这州牧府里一文不值,连些下人都能随意编排!等她将面具下的伪装伤疤重新画上,铁定顶着一张鬼脸出去吓死他们丫的!
这样想着,她鼓了鼓嘴,又与防葵攀谈起来。
正如号枝所料,风华院内一灯如豆,细辛的确未睡。
她住的这座风华小院是州牧府中顶宽大舒适的一座,位置也好,既不迎着寒风,也不至于滞气憋闷。屋中燃着的是银碳,整个州牧府就她这儿独一份,烧起来即暖和又没什么烟味,最是妥帖。此时兜儿早已在小床上睡熟,可细辛坐在他的床边,一下一下地轻抚着儿子的小脑袋,心事重重,满脑子都是白天林夔止把那个戴着面具的女子抱下马车的身影,无论如何也生不出一丝倦意来。
她是个心思明锐的女子,清楚自己的身份——虽说府中下人都喊着她“夫人”,虽说掌着府里中馈大事,虽说为林夔止生了长子……但是只要他没开口,她便什么也不是。
“我就是个家生婢子……”细辛自言自语着抬起脸,往对面桌上的铜镜里看了一眼:她已经略略显老了。大户人家为儿子挑选“晓事人”,都会往年纪稍长的要,她也不例外。如今林夔止只二十四,正当青年,她却已年近三十,眼角唇边,都长出一些细细的皱纹来,原本水嫩白皙的皮肤,也因这凉州的荒芜苦寒而变得黑黄……细辛看着镜中自己的老态,急忙别开了脸去,不敢再看。
于是目光便落在兜儿肉呼呼的小脸上。兜儿是个极聪明懂事的孩子,会读书,也会习武,更知道怎么讨好父亲。但是今天林夔止回府,兜儿认认真真去行礼,他也只是随意地挥了挥手而已……
那位号枝姑娘面具底下是一副怎样的容貌?不论如何,定是比她细辛好上千倍百倍吧?——不,林夔止不喜她也罢,可万一因那名叫“宝哥”的孩子,连带着兜儿一起不喜,那该如何是好?!
细辛陡然一惊,这种可能性让她全身寒毛直立,不由地紧紧握起拳头,颤抖起来。
“阿娘……?”兜儿似乎被细辛的动作吵醒,揉了揉眼睛,看向自己娘亲在昏暗灯光中颤抖的单薄身形,“阿娘,您怎么了?现在是几更天?”
细辛见吵醒了他,有些自责,急忙调整了一下表情,转身笑道“兜儿,没事。阿娘就是看我的兜儿睡得香甜,心里高兴,想多看一会儿。阿娘吵到你了?”
“没有。外面稀稀疏疏的,下雪了?”兜儿略移动了一下身子,“阿娘冷不冷?”
“不冷,我不冷。”细辛急忙为他掖了掖被角,“兜儿接着睡吧,现在还早呢……明天还要你陪阿娘去举荷院走一遭。”
“举荷院?”兜儿原本迷糊的睡眼瞬间睁大了,“阿娘是想去看那个叫号枝的女子?不是说她伤得很重,不便见人吗?”
“对外人是这样说,怎么可能真的不见人。”细辛平静道,“她既然进了州牧府,你父亲公务忙碌,阿娘又是掌中馈的,怎么也得带些东西去看看,好尽主人之谊,别叫人落了口舌。”
兜儿有些疑惑,不过还是听话地闭上了眼,感到细辛摸了摸他的脸,又低低地道“兜儿,阿娘想将你看腻的小书和旧衣拿去给宝哥,可有不舍?”
“没有的事。”
“兜儿真乖,好好睡吧。”细辛看着兜儿渐渐睡熟的脸,暗自下定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