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哒……哒……哒……”凉州城外,厚厚大雪覆盖的官道上,传来了似有若无的马蹄声。
在一旁野地里摸索的吕包子摇了摇头,自言自语道“都冻饿出幻觉来了,这种鬼天气,哪还有人往凉州来。”他正与衰老的父亲一同寻找厚厚大雪与冻土之下埋藏着的植物块茎,赤着的臂膊上几乎结了一层冰霜。
家里的粮食已经见底,母亲病了没有奶水,不到三月的弟弟饿的直哭,那孱弱如同小猫似得声音抓的他心如刀割。
“包子,快来,这儿好像有!”正当他陷入痛苦时,父亲兴奋的低喊了一声。吕包子急忙跌跌撞撞地爬过去,与父亲一起挖开厚厚的积雪,从硬如石头的冻土中掘出一块孩童拳头大的块茎来。“快,收好了,别叫别人看见。”父亲用佝偻的身体挡住他的动作,他不着痕迹地将那小小一团塞进怀里。
这块茎味道干瘪苦涩,但是可以食用,比起草根树皮,更是很有养分的。吕包子捏着怀里的东西,刚露出点欣慰的笑意,就被父亲一把按住脑袋,踉跄一下跪在了官道边。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突然,他听见父亲颤抖的声音呐喊着。
什么?……皇上?皇上来了吗?皇上居然到了他们这苦寒饥饿的凉州……有救了吗!吕包子激动而小心地微微抬起头来——两面金黄色的蟠龙旗烈烈地扬在凉州冰冷的空气里,紧随其后的是两匹枣红马拉着的红木大车,再往后是清一色的黑马,马上的大人们都穿着黑色的狐裘披风,挎着长刀,面色如冰雪一样冷,偶尔被寒风吹起的披风下,可以看到银闪闪的锁子甲……
那狐裘披风定是很暖的吧?
要是妹妹也有那样一身披风,定不会在去年冬天冻死……吕包子呆呆地想着,马蹄在离他脑袋不远处飞速掠过,溅了他一脸泥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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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使入关是大事。林夔止早早就召集了临近几个县的县官,在凉州关南门十里外等待。原本该是找个黄道吉日,净水泼街、披红挂彩以示恭迎,但凉州的情况——就算宣旨天使是代表着当今皇上而来,地位尊贵无比,也照样是个怕冷的凡人。
王准裹了一身银灰色的貂裘,宽敞的车厢外垂着厚厚的棉布帘子,四角都燃着银炭火盆。可即使是这样,他依旧觉得冷,尤其是手指脚趾这些肢体末端,几乎冻得失去了知觉,只有尽力窝在车厢一角,全身蜷缩如母胎中的婴儿,才能堪堪护住心口一丝暖意……该死的凉州,该死的崔始宸!一路从南方行来,便感觉气温直线下降,半月前在灵州军营,便让他感觉已是极限,可没想到比起凉州来,灵州的冷简直不值一提!
“王大人,凉州牧林夔止已在前面接驾。”棉布帘子被微微掀开一角,行在马车一侧的侍卫的话语,乘着寒风钻进王准的耳朵,让他感觉脑仁一阵冷痛。
“知道了知道了,”王准不耐烦地挥挥手,“告诉他,本天使身体不适,不能再见风寒,等到了关内再说!”
于是诡异的一幕发生了——凉州牧林夔止及属下六县的官员静静地站在官道边,微弓着身子准备接天使圣驾,可天使却视若无睹般径直往门内去了。直到仪仗大部分进了城门,队伍中才分出一个面白无须的宦官,尖声对林夔止等人道“凉州寒气大,天使是安京人,从未见过如此冰天雪地,冻僵了身子,一时半会儿难能回转。还请各位大人多加体恤……有什么话儿啊,咱还是进了屋子再说吧!”
这能说不吗?林夔止暗自低头苦笑,转身向下属官员招呼了几句,独自策马追上天使的仪仗。
“哈欠!”号枝大大打了个喷嚏,揉了揉鼻子,放声叫道“防葵啊,叫人去把府门口的积雪扫一扫……扫不动就拿铲子铲,老朽估摸着天使待会儿会像见了天光的老鼠一样滚进来,可小心地滑把他摔个好歹的!”
“哎哟!号枝姑娘,可不敢听您这样说!”防葵被她的大胆言论吓得小脸惨白,急忙伸手去捂着她的嘴“要是真被天使大人听见,是要掉脑袋的!”
号枝便翻了翻白眼“防葵哟,这儿是州牧府的后院,隔着大门好远。天使又不是驴耳朵,能伸那么长听见里边儿的动静吗……等等,好像是到了。”
原来驴耳朵的是号枝姑娘您啊……防葵瞪大眼睛,半晌才用衣袖遮着脸笑起来。
正如号枝所料,天使仪仗未在凉州府街道上停留半步,而是直接进了州牧府的大院。刚停稳马车,队里又分出数个随行仆从里里外外地搬运银炭火盆,棉布暖炉等物,好半天后,红木大车里才钻出个裹得浑圆的人形,脚不沾地地跑进客厅里,感受到数个银炭火盆的暖意之后,那人才堪堪舒坦地叹了一口气。
此人正是崔始宸御封的宣旨天使王准。
“凉州关州牧,林夔止,参见宣旨天使。王大人,别来无恙?”林夔止站在会客花厅的门槛外,领着下属二十几名官员,先对王准躬身一礼。
王准呆了呆,这才发现自己举动似乎有些无礼了,便挂上一脸笑意,向门外众人虚扶了一把“林大人不必多礼,这凉州实在冷得邪性,本官虽说是武人,奈何也从未领教过这俞国极北之地的风寒,还让各位见笑了。来,别在门外站着了,都进屋暖暖吧。”
众人站在门槛外,却无一人移步。
林夔止垂着眼帘,依旧保持着躬身行礼的动作“王大人说笑了。眼见凉州天寒地冻,百姓苦寒之中挣扎求生,触目所见皆是惨烈,为官者哪还有能拥着银炭火盆,一派融融暖暖的道理?”
这番话已经不下于指着鼻子骂人。
王准脸色顿时一阵青白,暗暗咬紧牙关——当初他还是一个安京皇城北门的一个守门小兵时,就听说过年仅十四的林夔止以火计大破南夷策丽港,被先帝御封宣威将军的事迹……十年过去,他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守门小兵一步步爬上四品屯骑校尉的武职,他以为终于可以扬眉吐气,终于可以以“殿上人”的身份给这些落魄贵人一发下马威,何曾预料到此时光景?
“呵呵,呵呵。这倒是本天使的不是了。”王准发出两声干笑,脚下却不挪地方。他又清咳了两声,然后从袖袋中拿出一封明黄色的卷轴,双手高举,“凉州牧林大人,接旨。”
“微臣接旨。”由林夔止牵头,众人动作整齐地跪在王准面前。
这感觉好极了——王准高昂着头,四顾了一圈,尽情享受了一番受人膜拜的舒爽之后,才展开圣旨,慢悠悠地念了起来。
林夔止将圣旨的每一个字都听在了耳中,心却一点点地下沉:鹊城如此大功,崔始宸竟克扣到底,只肯赐些无关紧要的杂物。唯一尚有些分量的黄金,除去给王准及众随行官员的“孝敬”外,余下部分对凉州来说也只能是杯水车薪。
想到这里,林夔止并没有伸手去接王准递来的圣旨,而是低垂着头,以只有近在咫尺的王准才能听到的音量,轻声问“王大人,左羊丞相他,可有东西要交于本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