猛涛河乃俞国北疆的最后一道天险,每年九、十月乃是汛期,河水滔滔裹挟泥沙,如同无形刀刃般不断往两岸堤坝削去。但猛涛河堤乃是百年前名匠监制,沿用至今,每月都要进行一次完整的巡检,十分牢固,并没有到需要重修的地步。
这边是谢琅的疑惑所在,他无论怎样也想不出修河堤和防备蛮平入侵有什么关系,嘴里念念叨叨着双眼发直。
俗话说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陆凌霜擦着半干的头发陪他一起苦思,戴仲则不断地出馊主意。当他终于开始胡扯要提一壶花雕去将安王灌醉,好仔细问问时,书生终于爆发了,一巴掌拍在桌子上,拧着脸道“难不成真的只是想要找些事情给那流民做?河堤工地上到处都是白鹭庭的眼线,便不怕再与外商接触,将那该死的帝流浆……”
外商?突然间谢琅福至心灵,紧紧盯住陆凌霜,将对方看了个毛骨悚然。
“尊师钱建叶是否曾经准备送奏一封关于外商税收的折子?”书生回忆起数月之前,少府铜承的汤五炬曾经提过这事儿。
陆凌霜点头,他还没反应回来这书生到底想通了什么,思路却被一跑堂打扮的小厮打断了“诸位爷,蒙州刺史张大人正在楼下客间设宴,特让小的来请。”
“你算什么东西,让张知景自己来请!”戴仲大怒,将手里茶杯向那小厮扔过去,后者却也不怕,一招海底捞月便将那即将落地的茶杯稳稳接住放回桌上,竟一滴茶水也未洒出来。再对戴仲嘿嘿一笑,便作揖下去了。
“戴小将军,我还没说话呢!”谢琅终于发觉自己才是此次巡北的首官。
“难不成谢小友嘴馋想去吃这劳什子酒宴?”戴仲笑得见牙不见眼,他那一口白牙在黑脸皮的衬托下更显得晃人眼。
书生已经转过弯来了,此时思如泉涌——吃宴当然不重要,重要的是吃谁的宴。虽然蒙州是安王封地,但为藏拙,大事方向一直是交由刺史张知景把控。初来乍到便将其得罪干净,以后做事难免束手束脚。他对戴仲这毫不留情面的态度大为不爽,用手指从茶碗里沾了水,在桌面上写下“蒙州策”三个大字。
谢琅满意地见到面前两人的表情一凛,不再有玩笑之色。
“蒙州乃是极北三州中人口最多,财力最厚的一个大州。蛮平邪教为何首先对蒙州下手,无疑为了钱与人,我们现在就是要与琵沙迦纳抢钱抢人。”谢琅挺胸抬头,大有挥斥方遒的派头,“但是这番动作不能乱:虽抢钱,钱却不能少;虽抢人,人却不能惊。明澶,接下来要忙得脚打后脑勺了,我们得招商、积粮、砌工事、募乡丁……蒙州,要备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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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知景拿到几张薄纸上潦草一片的“蒙州策”时,整个人都是懵的。且不说这字写得难看如枯骨,陆御史和戴小将军身边站着的那个尾巴都快要翘上天的年轻人,真是上头派下来的巡北钦差?
再看这纸上一句句,大刀阔斧地都是改革。似乎是要将整个蒙州翻了天,从最底层的流民乞儿到最顶层的官员,甚至安王本人都被这小钦差算计进去了……这哪里是什么治州的策略,分明就是造反的指南!这人到底想干什么?!
谢琅不察张知景脸色难看,兀自说得口沫横飞。完了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对他行了个晚辈礼“谢琅自知年轻气盛,下笔多有不察,还请张大人指正。”
“钦差大人有大才,下官实在是甘拜下风。”张知景拱手苦笑。
谢琅原本还跟着笑,但是当张知景随手将策扔在桌上时,嘴角便挂了下来“既然张大人觉得此策不错,为何不细看一番?”
“您若要这样追问,还恕下官直言不讳——您来蒙州这才几日?官场、民生、商业全部两眼一抹黑,便冒冒失失地写下这般长篇大作,脸上端的是一派为国为民,难道不觉操之过急吗?”
毕竟为官三十载,张知景虽无建树,却早就明白了要治理一州土地,润物细无声才是最正确的办法。如绵绵春雨一点点融入坚硬的土地般,慢慢浸透整个蒙州,才不至于毁坏百姓的根基。也只有一声不吭地拉拢党羽,遍植耳目,忍耐到羽翼丰满那日,才有可能将抱负真正实现!
“钦差大人,并非下官要仗着地头蛇的身份欺负您,只是此策实在是一套屠龙术,哪里有施展之处?”张知景摇头叹息,为谢琅满上酒杯“下官心直口快,还请大人赎罪,容下官敬您一杯。”
嵌着宝石的珐琅彩酒杯一看就是从蛮平商队里收来的物件,谢琅抿了抿嘴唇,没有去饮那杯酒。书生虽是个初来乍到的官场新丁,可以他的聪慧,怎会不知道什么是最稳妥最能明哲保身的办法?
道理谢琅都懂,可是他已经等不了了。
亲眼目睹琵沙迦纳是用什么方式鲸吞蚕食俞国百姓的血肉,亲身体会到拜月白狼教是如何蛊惑人心,叫他怎生不着急?以极北三州如今的局势,若说一觉醒来凉州关外便有蛮平的大军压境,也丝毫不会叫人吃惊。张知景的论点没有错,可这种时候官场上的正确做法显然已经不合时宜。因为这种最稳妥的方法有一个致命的弊端,那就是需要很长很长的时间。
眼下最缺的就是时间,缺到谢琅不得不兵行险招。他可不愿意哪日自己还在乐颠颠地和张知景称兄道弟时,敌国的军队已经如饿虎下山,而猛涛河畔却连一座像样的防御工事都没有……“张大人此言差异,屠龙之术无法施展,主要是因为没有龙。”谢琅拿筷子敲着盘中的鲤鱼冷声道,“如果,蒙州城里突然出现吃人的恶龙了,屠龙之术还怕无施展之处吗?”
张知景被谢琅的言论惊呆了,紧盯他看了许久,才缓缓问道“若这恶龙仅仅隐现于田,钦差难道一定要逼它出来吃人?”
“莫说现在城中真的有恶龙,就算那是条已经放在盘子里的红烧鲤鱼,也得逼着它跳过龙门去现身!”谢琅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眸中绽放出狂热的光芒“是了,我要逼她现身!张大人,你得帮我!蒙州贫瘠,物产俱无,人口稀薄,只有与外界往来的商道可堪一用,从今日开始,除了土石泥浆之外提高外商一切物资税收,召集工匠民夫!六月底之前,我要看到猛涛河畔建成数座防御工事……”
“万万不可!”张知景大急,拍案而起“钦差大人难道要将蒙州一州民生玩弄于股掌之中吗!蒙州税收中六成以上来自商税,你若一刀切了外商,岂非要半个天都塌下来吗?!”
“我要的不是半个天,我要的是整个天!”谢琅也站起来与他对吼,“蒙州不比凉州临疆,蜿蜒近千里猛涛河畔就只有两万守备,万一蛮平军绕过凉州从猛涛河进犯,要我等如何防备?张大人以为我要民夫做什么?要等朝廷拨人太迟,等到防御工事建成,他们便是蒙州的第一道防线!戴仲将军早已带着五百灵州军精锐抵达蒙州,那些百战老兵会是最好的教头!水军,我还要水军!张大人,我要能在猛涛河汛期也如履平地的大船!”
张知景感到脑袋一阵阵的眩晕,他看着眼前面红耳赤手舞足蹈的钦差,觉得这个人一定是疯了“钦差大人!您身为名仕才子,闲暇时间为何不吟诗作画,攻读经典,安心寻求文道?何苦要参与这些凡夫俗子的脏事?”
谢琅正是热毒上头,觉得血脉贲张之时,张知景兜头一盆冰水泼下,他顿时气得肺都要炸了“张大人,你这是什么意思?”
“私募乡兵、私训水军的罪过下官背不起,难道钦差大人背得起?”宴到此处已经是话不相投半句多,张知景的酒杯打翻在地,面上一片阴沉,“就算钦差大人有为国捐躯之志,难道安王殿下也不怕圣上雷霆震怒吗?”
“本王自然是怕的。”
客间外,有翩翩白衣公子坐着轮椅辘辘进场,话音柔如春风,却令在场之人尽数向他的方向跪拜叩头。
“下官参见安王殿下!方才,方才是下官口快了……”张知景大惊,懊恼自己一时被狂态大发的谢琅气昏了头,竟然忘了身在盛丰斋,说出那样一句话来。背后瞬间湿了一片,他还想再辩言,崔始阳却微微抬手示意安静。
“钦差肺腑之言,如雷贯耳,《蒙州策》字字珠玑。还恕本王路过便听入了迷,做了那隔墙之耳。”崔始阳笑了两句,眼神突然冷厉起来,“如今极北三州被蛮平邪教渗透,蒙州徒有猛涛天险,守备却只有区区两万。凉州是兵马地,素来只攻不守。蛮平一旦大军临疆,蒙州必将首当其冲,遭受灭顶之灾。”
“对!所以微臣认为,一定要加强,蒙州边防……”谢琅说话已经开始颠三倒四,口里叫着安王,却不知面朝何方去了。
崔始阳便吩咐随舟将摇摇欲倒的书生扶到座位上,转对张知景笑道“为方便钦差施展屠龙之术,本王这位龙子打算先往安京避难。张刺史可是害怕?要与本王同行否?”
张知景顿时便如一块死肉般瘫在了地上,他明白从这一刻开始,他所有的权利都被那年轻的小钦差接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