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书生第二次来到盛丰斋。
秦留月人不在,他也没心思询问那城府深沉的笑面虎跑去祸害哪里了,一心只想着赶紧告诉安王蛮平邪教正通过香料商行给流民发放加了料的食物。
奇怪的是戴仲的脚步并不匆忙,他甚至还有闲心与那两个面色冰冷的双生女婢调笑,人家连眼神都没有瞥来一个,他便摸着自己的鼻子打哈哈。
“主子就在顶楼雅间,请钦差进入,戴小将军请在门外稍后。”女婢生硬地对两人说道,嗓音如老牛般嘶哑难听。谢琅听到这耳熟的声音,才知道这对双生少女竟然就是安王身侧暗卫“随舟弄浪”,不由心中晦暗更重,皱着眉步入挂着层层帐幔的雅间。
雅间内熏着安神香,仅开了半扇窗的室内有些昏暗。
“谢大人请坐,无需拘谨。”这是谢琅第一次见到安王崔始阳。循声望去,只见一面如冠玉的俊美公子身着白衣坐在桌前,上置一把碧色半透明的翡翠玉琴,他半闭着眼睛,手中轻轻弹奏琴弦,轻微缥缈的碎音便已让人觉得心驰神往。
安王在朝中素来有谪仙的美称,可谢琅总觉得那双如羽的长睫下藏着让人心寒的东西,那是与同样宛如谪仙的白狼巫师一样的东西……他自觉一身的泥泞,便没有坐下,只站在桌案前对安王躬身行礼“微臣御史台谢琅,此次担任巡北钦差代圣上巡视北三州,见蒙州有大不平事,特来奏报,请安王示下。”
“蒙州一向海晏河清,有什么大不平事?”崔始阳依旧垂着眼睫弹琴。
谢琅跪地叩头,将一路从安京行至灵、蒙边界的遭遇说了个底儿掉,又将假扮流民被蒙州官吏赶出城的事情说了,在说到禾顺记涉嫌在施用给流民的粮食中掺入帝流浆来毒害俞国百姓时,忍不住声泪俱下,大哭不已“安王殿下,微臣亲眼见到那些帝流浆犯瘾的百姓是如何像猪猡一样被蛮平人戏弄的;戴小将军也亲眼见到吞了白玉丸变成虫田的人是怎么在火海里跳舞的,惨状实在叫人不忍言说!蛮平人其心可诛!安王殿下,如果继续让帝流浆扩散,俞土二十七州必将全盘崩塌,国之不国!”
崔始阳手下停顿了一小会儿,然后细碎琴声继续“谢大人风尘仆仆,不如稍坐饮茶。本王这里上好碧螺春,还是前些日子凫鸭官从安京带过来的。”
随着他的话,随舟弄浪手脚利索地将玉琴换下去,摆了一套青瓷茶具上来,又有琵琶女一人在屏风后弹奏,美艳舞姬四名,皆着轻薄绸缎,在室内轻摆腰肢,跳得一曲歌舞升平。
谢琅趴在四名舞姬中间,全身瑟瑟发抖,他觉得自己额头上的血管都几乎要爆炸了。好一个海河晏清!听了自己的字字泣血的禀奏,安王居然还能有这番闲心观赏歌舞!莫大的悲哀从心底一拥而上,书生想要大哭,也想要大吼,他甚至想要操起旁边那闲置的玉琴直接砸碎!
号枝说安王是用三千两百万两白银买下他,难道就是为了买他装聋作哑,像个傻子般袖手旁观吗?他这样想着,猛地抬起头来正待质问,突然听见戴仲在门外怒道“书生慎言!”
这一声怒斥惊醒了谢琅,像一瓢冰水从头淋到脚,将心中沸腾的书生意气压了下去——对,蛮平邪教这件事情并非只有崔始宸才看得清。蒙州是安王的封地,有遍布天下的凫鸭白鹭作为耳目,现下状况他怎会不知?何苦劳他一个愣头青来操心?既然安王对局势了如指掌,如今这般危如累卵的事态,约莫便与朝堂争轧有关了……想通这一点后,谢琅心中无力地哀叹了一声,慢慢地从地上爬起来,来到安王面前坐下。
崔始阳对谢琅如此听话的表现微微点头表示满意,拾袖亲自为他倒上一杯清茶“谢大人,你何必如此着急?那‘禾顺记’想找死便随他去,我等作壁上观岂不美哉?”
“安王何出此言?”谢琅看着微烫茶水倒入青瓷茶碗中,随着袅袅白雾升腾,居然在碗底显示出一个“蒙”字来,不由大为惊奇。再低头仔细一看那茶盘,其上纹路纵横,不是俞国极北三州的疆域图又是什么!
蒙、凉、灵三州如同三个巨人手挽手站在俞国的最后一道天险猛涛河旁,在往前一些,是去年冬天凉州牧林夔止攻破的鹊城,未来得及建设,此时只不过有三万凉州军驻扎。而在鹊城以西,便是茫茫的清闽大雪原和蛮平国界了。这样说来极北三州该是一道重关,但是在这寒疆僻地不比安京。安京的城寨密密麻麻,百十里地的地方能有四五座县城,可是极北三州气候恶劣,地广人稀,最大的县城也不过几万人口,郊外零散的村庄,彼此的距离动辄相隔三百里以上……
崔始阳看到谢琅聚精会神地盯着茶盘上的疆域图,笑着将盘中的茶壶拎出来,让书生看个痛快。谢琅红着脸点头致谢,抱着那张茶盘拼命地看,他没有见过这么细致的三州疆域图,此时恨不得把那茶盘吞进肚子好牢牢记住。
“王焕与我说你是个苦钻故纸堆的痴儿,现在倒是看出来了。”崔始阳笑他,语气也轻松起来,“你是见到一点学识便像饿了三天的人扑在饭碗里,不吃干抹净决不罢休,好一个贪婪的书生。”
谢琅更觉得全身发烧了,他身上热毒还未清干净,此时脸上像刷了一层血似的,老实地将茶盘放回去,对崔始阳拱手作揖“是小生……微臣孟浪了。”
一听他这自称,便知道谢琅到底还没转过弯来,还当自己是在坎巷卖字画的小书生呢。崔始阳将头靠在轮椅椅背上,轻叹道“‘禾顺记’的事情你不必在管了。施粥发钱,无非是邀买人心。但是他们忘了,能让天下归心的只有官府,一介名不见经传的商号来行此举,凭他也配?”
谢琅恍然大悟,难怪不见陆凌霜,想必此时他正与安王的人一道往那找死的商家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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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外废庙中的流民们等了许久,施粥的人才姗姗来迟。
救急的食物施下来了,却有细心的人注意到,那些搭棚煮粥的汉子个个都身材魁梧,沉默寡言,并不像是商户。而送到手里的陶碗、粥棚的梁子上也看不到“禾顺记”的标志……不过这些注意很快就另被粥棚里抬出的一筐筐铜钱吸引住了。
站在最前的一个黑衣汉子朝着人群大喊“蒙州城预备新筑河堤,报酬每天给两顿干饭,三枚铜钱!干得好的匠人可上蒙州城籍,不必再回你们那偏远村庄了!现在报名的,还可以预支半吊钱与你们安身!”
若说前面的话似乎不太可信,预支半吊钱的条件便让人忍不住搁下了手中的粥碗,向声音的来源张望。这逃难本就是救急,能领到半吊钱安排家中老小实在是绝处逢生!在黑衣汉子们有意无意露出腰上的牙牌时,人群终于沸腾起来。为何“禾顺记”没有出现?原来是被官府接手了!对了,蒙州可是安王爷的封地,终于啊,流民的苦难上达天听了……
废庙前的粥棚持续了三日,八成以上的流民都报名加入了修筑河堤的工匠队伍,预备用自己的双手来争出一个光明的未来。
这三日来,谢琅就住在盛丰斋内。待到陆凌霜带着安王的人回来缴令时,谢琅仿佛还能闻到他身上浓重的血腥味。
戴仲用老粗的手指捏着一只薄薄的茶碗,嘿嘿笑道“陆大人斩首几何?”
“一百三十四人!”陆凌霜随口报上来的数字让谢琅倒吸了一口凉气,他实在是没想到这三日来蒙州城内风平浪静,一点消息都没有,居然已经被御史中丞摘了这么多人的脑袋。
“难道蒙州刺史也……?”谢琅后怕道。
“那倒没有。张知景虽然是个好大喜功之辈,脑子倒还是灵光的。知道有安王坐镇蒙州,收买人心绝对轮不到他,更轮不到‘禾顺记’。这事情他没有参与。”陆凌霜说着从袖中掏出一张薄纸,展开了拿给众人看,“这是我在城外描下的,你们看像什么?”
谢琅伸头一看,那是一枚暗红色的鸟型标记,在脑中搜了半天也没想到是什么东西。戴仲也没见过,便让随舟弄浪拿去呈给安王。
陆凌霜直到现在才得空闲将早已被鲜血染透的头发解开,拿来清水洗去溅上的血腥。谢琅拿着水瓢帮他浇洗,一脸为难之色“明澶,安王爷给我安排了个莫名其妙的活,我不知该如何是好。”
“什么?”
“他不是预备重修猛涛河河堤么?安王让我监工——俞国立国一百七十载余,你可听说过去当泥腿监工的钦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