徽州乃俞国有名的鱼米之乡,文人举子数不胜数,弘文馆中近半都是徽州出身。然姓谢的并不多,崔始宸有印象的就四五人。天干十卫有这些线索便足以索遍天下。
“阿厌心里有计较了?”魏太妃笑问。
崔始宸深深看了面前抱着布娃娃的中年女人一眼——她是那么瘦弱衰老,不甚饱满的发髻上已经掺杂了丝丝银色,可她的背脊却是挺直的,头颅却是高昂的,就像她还是从前那个美艳而高高在上的贵妃。
对,这个老女人太过聪明了。从宫变之难中活下来,逃过申屠庸的试探和白鹭庭搭上线,教唆皇后对顺妃下手,甚至将“帝流浆”送到了自己面前……最可怕的是,即使这样,他却无法杀她。
“……如你愿意转投朕,朕愿意还你身份和宫殿,以母待之。”崔始宸冰冷的瞳孔锁定了魏太妃。
魏太妃还是摇头“坐上那个位置的不会是你的子嗣,这个天下是姓崔的。”
“安王他就是个废人!”俞皇再一次暴怒了,“俞国先祖是从马背上夺得天下,朕还从未听说过一介残废能当皇帝!”
“阿厌怕不是忘了,几日前是你亲自给安王赐的婚。南夷贵女,夕夜姬雷鸣稚些。”魏太妃笑了起来,“本宫与你打个赌,最终坐上那个位置的会是安王和夕夜姬的孩子,正统的崔氏血脉。”最后这几个字被她咬得很重,肉眼可见地,崔始宸的脸上蒙上了一层青灰。
“……你为什么,要把元成皇后的孩子换了我?”
得到了回答之后,崔始宸僵硬地走出了殿门。乍一站在灰色屋檐间泄漏下来的天光之下,他有种头晕目眩的感觉。
不远处,有吵闹的声音传来。抬眼一看,是某个他有点眼熟的女人,花枝招展地扭着腰与掖庭宫的管事刘有仁吵架。
“你可知本宫是谁,还不快快让路……啊,圣上!”看到了他,那女人的眼睛瞬间明亮起来,她两步便把手里端着的小盘子几乎送到了他嘴边,“妾身是来看望太妃娘娘的!这是妾身亲手做的糕点,您肯赏脸尝一块吗?”
“这牛乳是今早上少府新送来的,花瓣也是最新鲜最甜美的。圣上啊,您很久没有来看妾身了,霞姐姐那儿您倒是常去呢。可她怀了身子了,近日疲倦地很,怕是不能好好伺候您呢……”那女人似有若无地将柔软的身体贴在他的手臂上,声音绵软呵气如兰,“所以圣上不如多来陪陪妾身,就今晚,好不好?”
崔始宸微笑着低头,缩在他怀里的女人似有所觉,抬脸看见皇帝温和的表情,心中的喜悦瞬间爆发。成了!只要今晚运气够好能怀上皇嗣……
可就在下一秒钟,皇帝微笑的唇间轻轻吐出两个字“赐死。”
梁上有黑影落下,妃嫔到最终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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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千里之外的蒙州城,一个祖籍徽州,姓谢的人正半躺在窗边木榻上,头疼着该怎么应付少府考工官的大匠。
“在大坝上建立十座巨型堡垒?这事儿少府可还没批下来!”孙岩从牙缝里漏出这句话,他挂在腰间的牙牌随着动作摇晃着很惹人眼,那是被朝廷承认了大匠身份的象征。
“小生自然不敢代大匠斫……只是时间紧急,路途遥远,一层层往上报肯定来不及,只得先斩后奏。”谢琅仰面朝天,表情沮丧。偏偏是现在,偏偏是这个人——孙岩是当年他首次进京赶考的同窗,说熟吧,也没多少交往;说不熟吧,却也摸清了这个人是个什么性子。
这位啊,就是个鲶鱼般滑不留手的人精!
“不行,你赶紧把工事停下来,打发那些走卒民夫回村子去,”孙岩一巴掌拍在谢琅身上,低下头来沉声道“擅自聚集民间壮力是掉脑袋的大罪,谁给你出的馊主意?是不是那个杂种?”
被他一口一个“杂种”的陆凌霜就坐在远处屏风后面批公文。御史中丞耳清目明,稍微凝神便听得到两人说的是什么。想想那小书生现在肯定是连白眼的翻不出来样子,他不由弯了弯嘴角。
谢琅闷声不答,孙岩只以为他是受人胁迫不敢说实话,又从袖子里拿出一块玉牌,劝道“我这次到蒙州来,带了廷尉监的玉牌。有此玉牌在,你尽管把所受的委屈都一股脑还回去。”
那玉牌晶莹剔透,正面刻着一只豹头。
谢琅直摇头“美玉虽好,可我不敢收。”他清楚一个事实——从初到安京时莫名其妙地被人软禁太尉府内,到少府铜承的桩子汤五炬暗示他去动银山,到天牢的大火,再到雨巷那一次险而又险的刺杀,最后被安上蛮平细作的帽子差点被杜律砍了头……虽然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云伐,可申屠庸想要杀他的心思是明了的。如今这枚美玉,又焉知不是蛇蝎毒物?
“你真的不收?”孙岩的目光一下就变成了看白痴似的神色。他不甘心地再次把玉牌往谢琅面前递了递,“虎迸卫把你拷走那时我没有出来帮你说话,我知道你心里有气,可你既然身在官场了就得按照官场的规矩来,万不得意气用事……”
“谢琅,你该吃药了。”外间陆凌霜把折本子“啪”地一合,将孙岩的话打断了去。书生从善如流,一翻身从塌上爬起来,从枕头底下掏出大堆的药丸药粉药片往嘴里扔,艰难地咽下去之后才对孙岩道“说一千道一万,我是身在御史台的清流,你看我家钱老大人与太尉大人是否交好?”
一句话便把少府来的大匠噎死了,孙岩面色铁青地站了一会儿,转身就走出官衙。
刚刚跨出蒙州官衙的门槛,门旁那半人多高的石狮子后面突然转出来一个面色灰暗的仆从,一脸谄笑地对他弯腰“孙大人还请留步,我家主人有请!”
“哪位大人?”孙岩将这不知哪里来的仆人上下打量了一番,身上居然没有半点徽记,实在看不出是谁家的。
那人对他拱了拱手,示意他往暗处走。可孙岩初来乍到,哪里敢乱走,急忙露出随身携带的短刀威吓道“我乃圣上特派少府考工官大匠孙岩!你这小人鬼鬼祟祟一看便不是好货,要是说不清楚,我只消叫一声官衙的驻兵便足以将你踩成泥浆!”
仆从急忙连连求饶,点头哈腰地说主子的车架就在不远处,请求孙岩与他走一遭,必定会有好事。
往远处张望一下,的确有一匹棕色母马拉着的马车停在那儿,车厢不大,悬着暗蓝色的车帘,看起来十分低调。在仆从奉上一个足有鸽子蛋大小的红宝石戒指之后,孙岩终于动了心,手依旧放在刀柄上,一步步地往那马车旁挪去。
“请问,车内是哪位足下?”
暗蓝色的车帘被从内掀开,出乎孙岩意料的是,露出来的那张脸不属于任何一位朝廷官员——竟然是个女子!那女子明眸善目,肤白清秀,端的是一副好长相,对孙岩落落大方地一笑道“妾身绿莺,是蒙州刺史张知景家的,此番大人托我前来,是想与您做一笔交易。”
“张知景?”这个名字孙岩倒是听说过的,但算来张知景年过五十了,车内这女子才不过双十年华的样子,难道是其女儿?不,不可能,纵使蒙州边关地区风气也未开放到能让官家女儿单独出来乱走的地步,更何况这女子梳的发髻是妇人的坠马髻……“敢问大夫人,为何张大人不自己出来与孙某相见?”孙岩揣摩了一个称谓。
这个称呼让绿莺笑得花枝乱颤“承不起大夫人之称,绿莺不过是偶得张大人青眼而已。我本来乃是商家之女,最是清楚合同杂务,我家张大人这些日子又病了……”说着她朝着蒙州官衙看了一眼,孙岩豁然开朗,看来是因为张知景与那谢琅陆凌霜政见不同,才“得了病”吧。
“……所以,便由绿莺跑这一趟,特地来请孙大人。还请孙大人看在我家张大人的面子上,应了这约。”女子说着,从身后摸出一个小盒子轻轻打开,里面数十颗各色宝石顿时让孙岩的呼吸一紧!
虽然这女子满口的黑话难以信任,可光是刚才到手的红宝石就能抵过他一年的俸禄了呀,没想到荒僻的蒙州居然有如此油水可捞,这叫人如何忍得了?
“孙大人若肯来,好处远远不止这些。”绿莺最后又添了一把火,孙岩狠狠咽了一口唾沫,三步并做两步爬上马车,随着仆从轻轻斥马“出!”一路哒哒直朝张府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