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儿个夜里,既同那男子将话理明了,也给那人挑了间院子住,又给他置办些衣服物什,苏落觉着事情便算安定下来了,想着从前无事之时,闲在楼里,闲得受不住了,非得看点有活气的会动会说话的吧,就百般纠结一番然后去找夙回,而夙回呢,那是块冷玉,不说话时,都是只可远观,焉能亵玩?说话时,那更了不得,只觉四周天气变幻无常,一会霜降,一会小雪,一会寒雨,一会雨夹雪。现在楼中来了个活生生的人,无趣之时,便可同他去找些趣味,思及此处,苏落踱踱步子,三步并两步,走到那院前。
院内遍植花木,一方荷塘,三两翠竹,石桌石椅置于院中,偶闻竹上鸟啼,归止楼内庭院空闲众多,又是难得来个活人,苏落便把这间院子给了他,这院子晴时阳光和煦,阴时凉风习习,夜间映着皎皎月华,又是一番妙趣。
苏落的脚堪堪迈进那院门,那人正巧便推开房门,自房中出,换了身衣服,不过还是水蓝色的,也是水墨丹青嘛,自然是要有点蓝的,这一想,苏落唇角的一抹笑便自佯装高冷的面容上浮了出来,意识到好似失了楼主架子,她便掩面轻咳一声,压下那抹笑意,道:“怕你不懂此处的规矩,特来同你谈谈。”以此表明她不是闲来无事找他清谈的。
说着径直就院中那石椅坐了,向那人招招手,又拍了拍一旁的石椅,示意他过来坐,待人坐下,苏落学着夙回的语气,清清冷冷,漫不经心地起了话头:“对了,还不曾问你姓名。”
“无姓,唯名,名卿殇。”
“卿殇,”苏落在口中把玩了一句,“这名字倒是应景。”
“应景?”闻言,卿殇微微抬眸,眉间微蹙,一丝疑惑晕在眉目之间。
苏落摆摆手,道了句:“没什么,我胡说的。”心想可不就是应景嘛,你跟水墨丹青里那处留白一样清清淡淡的,眉间一点轻愁又似在那水墨丹青里留下几缕淡淡云烟,那这副水墨丹青所绘的一定是那江南深闺里的女子读了诗词,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然后在害相思,边害相思,边蹙起眉,莲步轻移,推窗望去,只见烟笼寒水,杨柳依依,然后对着远处水天相接处,向那未曾谋面的心上之人道几句伤情之辞的景象,那若是给这副丹青题词可不就是触景伤情,汝乃卿之殇吗?
见卿殇也不知在想什么,本就是来此讨个乐趣,现下相对无趣,对面无言,不过与卿殇说说话总归比与夙回说说话要好得多得多吧,如此转念一想,苏落又有了兴致,面上仍是一副清冷模样,继续说道:“你可瞧见那夜里送你来归止楼的修罗······”想了想,苏落又改口道:“不是,送你来的人的相貌不曾?”
卿殇见她有此一问,便续着她的话,往下答:“她虽来得匆匆,又匆匆带我掠地而过,黑夜之中四下皆是模糊不清,但她将我带至时,灯火辉映之中,我倒是瞧见了这姑娘的相貌,姿容绝丽,若在凡尘,定是个绝色美人,因而还记着。”
苏落侧过头极小声地说了他句“好色之徒”,心里却嬉笑开来,一时之间,楼主的架子都忘了端,笑意自面上浮出,一张脸此刻生动不少,语气也不似方才清冷,反倒夹杂着些许愉悦,“只可惜啊,她是个修罗,不然啊,我就许配给你了。”
卿殇见她莫名其妙竟笑了起来,不明其意,听她再言,语气之中竟泛着愉悦,顿觉这愉悦来得着实诡异。
没等他开口,苏落自顾自说道,一边忍笑一边道:“你知道什么是修罗吗?”
卿殇刚欲开口,岂料半字未出口,苏落又道:“哈哈,我料你也不知道,修罗就是,怎么同你讲呢,修罗就是一种黑色的影子吧,他们有没有男女之别我不知道,我没看过,不过我知道他们一定长得不好看,因为我有印象以来,他们都带着面具,丑不拉几的那种面具,还是黑色的,遮住整张脸,他们一般不说话,说话一定是必要的话,且绝对不会超过十个字。”
果见卿殇面上浮起了一丝名为疑惑的情绪,苏落笑道:“我知道你要问什么,那怎么那个修罗那么漂亮?对不对。”
卿殇再度欲开口,再度半字未出便被苏落抢先一步道:“哈哈,那都是本楼主的功劳,本楼主亲手给他们每一个人画了一副皮囊,轻薄透气,长年不腐,还让穿上了衣服,日复一日,用了好几个月才将所有的修罗变成了如今的俊男美女,这就是你们凡尘之中所说的那什么锲而不舍,对,说的就是我。”
其实,是她闲得时候太闲了,在闲到同夙回拉家常之前还不如先自娱自乐一番,于是她便把花了几个月的时间给每个修罗画上了皮囊,她棋艺不精,不过绘画好似是与生俱来的一般,执笔所绘,无不传神。
“不过,你想娶也没有用,因为我告诉你,这些修罗就跟你们凡尘之间的那木偶戏里的木偶一样,明白吧,木偶。”
卿殇喃喃语了句:“机甲一样吗?”
苏落依稀辨出,回了句:“差不多是这个意思,他们就像机甲一样,所以不用劳心费神地跟他们说话攀谈,因为他们是不会理你的,也没有情绪。”这些我都深有体会。
苏落又道:“那日你在厅中可曾注意到坐在一旁的一袭月白长衫的男子不成?”
卿殇点点头,不说话了。
果见苏落立马开口道:“他是这个归止楼的长老,活了不知道多久了,反正一定比我活得长久,那些修罗就是他平日里的武器,只听他的,所以你千万不要惹他,他说什么你应着,他欺负你你受着,平日里你称他一句先生就好。”
见她说完了,卿殇才温和地说了句:“多谢楼主赐教。”
苏落这下才想起,在他面前,她是楼主来着,轻咳了两声,坐直了身子,端的是一副清冷高贵,“嗯,无妨无妨,今日便说道这吧,本楼主就先走了。”想起方才自己那般多话,顿时领悟过来,脸面都要丢没了,还留在此处作什么?
卿殇缓缓起身,语气清冽如初,却减了几分凉薄,多了几分温柔,“楼主请慢,不知楼主会让卿殇为楼主做些什么?”
苏落微微侧着头望着他,“归止楼做的事便是你要做的事了。”
“还望楼主点明。”
苏落心想,我说得还不够明白吗?转念又想,凡尘之中归止楼的话本子说得玄乎其玄的,其中内容又真假参半,算了那我便同他说得明白些,“凡尘中人皆有执念,不深不浅的执念无伤大雅,入了冥界也掀不起什么风浪,这执念若是深了,入了冥界,心不甘情不愿,便会化为厉鬼,让冥界着实头疼,而归止楼要的就是这世上拥有至深执念之人的执念,于是长老夙回与冥界立约,冥界将有至深执念的将死之人以黑羽通信提前告知归止楼,黑羽上只会言明那人将死,因凡事有诸多变数,所以并无确切的时辰,便是生死簿上也是如此,又因着众生轮回,冥界生死簿上只记载了那些人何时生,有几旬的寿数,并无其此生是如何度过的,待她魂归地府,生前身后事才会现在功德簿上,所以归止楼得自行探知那人的夙愿为何,而后为其了其夙愿,再取其执念,此为两者相帮。可听明白了?”
卿殇敛眸,似在思索,片刻后答道:“明白了。”
“明白了就好。”苏落摆摆手,说了句不送,才迈了两步,便又转过身来,认真望向卿殇的眸子,“对了,你会笑吗?”
“啊?”卿殇淡粉若未绽之桃花的唇瓣微启,那模样有一瞬像是凡尘中被初入学堂的稚童不经意的一问问住了的教书先生,只一瞬而逝,便又被他掩了过去。
卿殇垂下眸子,不言,苏落便又问了一遍,“你会笑吗?”
卿殇这才抬眸,对上苏落那双灵动的眸子,她右眼的瞳色迎着光确实比左眼浅上两分,除此之外,他在那双眸子之中什么也未分辨出,没有嘲讽,没有好奇,什么都没有,就好似这仅仅是个疑问而已。
于是,他点点头,就是垂下头,低低地说了声,语气几近呢喃,“会。”
“那你给我笑一个吧。”
他抬头,想去那双灵动的眸子里寻些情绪,遍寻却仍是无果,他敛眸,微微侧过头去,道:“从前会的,现在不会了。”
苏落一边笑说着,“那你刚才还说会。”一边走近他。
他想她现在又忘了端着楼主架子了,他没来得及退,苏落的已抚上他的唇角,道:“来,我教你。”
说着便拇指与食指并用,将他唇角柔柔地弯出一个弧度来,他望见她那灵动的眸中有一丝得逞的狡黠与满意,掩饰得不好,那丝得逞的狡黠与满意爬上她的唇角,“别担心哈,我在凡尘之中见过很多你这样不会笑的,以后跟着我,你一定会笑的。”语气里隐隐透着几分年轻气盛的骄傲。
苏落自觉得逞了,欣赏了一会后,又想起自己的楼主身份,当下便松了手,急急地后撤两步,轻咳两声,解释道:“是这样啊,冬至起至如今都不外出,好久未曾去过凡间了,也好久未曾见过人笑了,就想着见一见,刚好你是个人。”这话虽说她是发自内心的,可是说出来总觉得话中有些古怪,想了想,又觉得无甚古怪,夙回是会对他笑,可是他不是人啊,笑起来虽远胜过人间盛景,可总觉得缺了些什么,缺了什么她说不上来,大抵因为夙回不是人罢。
见卿殇不说话,苏落便自行将楼主的架子作足,也算善始善终,她轻咳两声,端出夙回清冷的语调,道:“那本楼主先走了。”这话方才好似说过了。
转身方行两步,她又停了下来,缓缓又转过身,步步逼近卿殇,此时眸中冷冽分明,“本楼主方才想凡尘时,又想起凡尘中的一句话,话是这么说的,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你这般逃无可逃,无处容身,逃到尘世边缘的归止楼里来,莫非你得罪的是当今圣上?”
她语气清清冷冷,卿殇望着她,忽觉眼前人眉宇之间生出几分威仪,那几分威仪浑若天成,她唇角轻勾一抹冷笑,分明比先前毫无二致的一张清淡面容,此时此刻,却有些不清楚,好似她隔着帝王所带的十二冕旒在望他,居高临下,睥睨众生。
他未开口,她唇角的那抹冷笑弯得浓了些,替他开口道:“罢了,我也不欲多问,总之,你当好自为之。”
说完,便转身再无停留地走出了院子。
卿殇不知在想什么,她出了院子也未曾动,待她好似走远了,他才抬手抚上自己的唇角,抚上她方才触碰过的地方。
苏落走出好远,又回头望了望,见卿殇并未跟上来,才缓了口气,大笑道:“哈哈,总算扳回一成,第一次不给你的下马威做点见面礼,以后你肯定会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这谚语用得有些不恰当。”清冷如九天霜雪的声音在面前响起。
眨眼间,苏落便敛起笑意,微弯眉目,轻勾嘴角,给语气安上十分敬意,道:“在此得遇夙回先生,真是凑巧。”望着他玉手之中所执着的那黑羽,心中暗道,这不是废话吗?看他手中那黑羽,必是来寻自己的,纵使不凑巧,夙回先生想凑巧的事还能不凑巧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