夙回将手中所执黑羽递与苏落,眉目略弯上一星半点,浮出的笑意淡若云烟雾霭,“是啊,凑巧。”
苏落接过他递与自己的黑羽,“这可是开春以来,冥界送来的第一根黑羽,也不知是什么样的人物?”
夙回淡淡一语:“你见过。”
“我见过?”苏落眉间微蹙,有些疑惑。
“乾元王朝亡国之日,你在百尺城墙上往下望,望见的那个身着红衣的男子。”
“他?”苏落被夙回这番提点倒是想起了一些事情,那是一个秋日的傍晚,应是乡野人家炊烟袅袅的时光,可她当时站在百尺城墙上,看到的却是另一番景象。
此话且从归止楼说起,归止楼收集的是至深之执念,世间有执念者甚繁,或汲汲于名利,或沉湎于情爱,但身拥至深之执念者却是不多,问世间拥至深之执念且显而易见者谁哉,是莅临九五的帝王之尊?不,是莅临九五却要亡国的帝王之尊。
乾元王朝开国之帝,定国号为乾元,取自《易经》之中的“大哉乾元”之意,为的就是本国国土足够大,于是代代帝王励精图治开疆拓土,终于在熙元帝手中真正实现了“大哉乾元”之意,偏偏这时候就要亡国了,那时他在金銮大殿内,金銮大殿确实是金碧辉煌,不过苏落想对于乾元王朝历代帝王而言重要的才不是这殿内用上了多少黄金,重要的是这殿够大,苏落看着熙元帝皇袍加身,茕茕孑立于大殿中央,准备送他最后一程,顺带收走他的执念,不,应当是准备了了他的最后心愿,收了他的执念,顺带送他最后一程。
不想眼前这五十岁的年纪,七十岁的身体的老头死活不说他的心愿为何,归止楼要取一人执念时必得为对方了其夙愿,对方夙愿得偿,其执念方可到手。
僵持了良久,那老头终于开口说道:“大全子,扶着朕到城墙上看看。”
他口中所唤的“大全子”便是苏落,苏落当时忍辱负重,扮作太监混进了宫,话说乾元王朝的历代帝王们还真是对“大”很是执迷不悟,别朝的太监都是以“小”字开头取名,他们非得用“大”字开头。
苏落一时未及反应过来,半晌反应过来,去扶那位皇帝,心里想的却是,你个老不死的,你是不是傻,外面兵荒马乱的,到城墙上看什么,看你究竟鹿死谁手吗?开口却是一派毕恭毕敬,她提了口气,用尖细的长音说道:“陛下,现下乱军正在攻城门,正欲攻进宫闱,外面乱得很呢!这时候出去做什么?”
“哈哈,”那老头笑了两声,“乱才好呢,乱才热闹。”
这看来是傻了?
“既然你知道乱,这宫人们都已经逃得四散,你怎么不逃呢?”
苏落答:“陛下在此,大全子便在此,一生侍一主,是忠。”我还没问出你的夙愿为何,我走得了吗?
“好,”那老头笑了笑,“好一个一生侍一主,说得好!走,陪朕一起去城门处的百尺城墙上看看。”
“哎。”苏落扶着他,走出金銮大殿,走过层层宫阶,身后是巍峨的金殿,阳光映在金殿之上,跃出绚烂夺目的金色,苏落隐隐觉着,这老头心里一定清楚走出这金殿便再也回不了头,可是他走得十分潇洒威严,一步也未曾回头,用着帝王如常的步子挥别这座巍峨金殿。
走到百尺城墙上时,正是暮色四合,夕阳西下,秋风萧瑟,眼前是真正的残阳如血。
横陈的尸骸,流淌着的鲜血,染着残血的兵戟,很显然倒地的大都是乾元的士兵,当然站着的乾元士兵也甚是寥寥,许是多年的征战岁月让这些乾元士兵的血性里染上了沙场的沙,便是这一刻,这寥寥十数人也未投降,仍是负隅顽抗,大抵是信了那句“身死为国殇”,在他们以身赴死的时候,苏落想,以后他们读诗一定要读得全一些,那是“投躯报明主,身死为国殇”,成王败寇,谁明谁暗看不出来啊?
乾元残兵已尽,他军摆好阵列,马蹄声响,一袭红衣的少年踏马自阵中出,行至城墙之前,大呼一声,气势恢宏,“我军将领,今日之战将告捷!”一呼百应。
说着,抬头笑望着百尺城墙上站着的熙元帝,剑眉朗目的少年意气风发,“你且看我如何破这万里城池,夺尔不世之基业,浩瀚河山,你坐得太久,也该改名换姓,改朝换代,换人了!”
好大的口气啊,临了还不望加上一句,“皇帝小儿!”
果见这熙元帝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气得青白交替,气得不轻啊,苏落想,他气得一定不是那红衣少年前面说的什么跟戏词一般的东西,气得一定是最后这句“皇帝小儿”。
眼生生看着一红衣少年郎破城,眼生生看着不世基业将毁,那熙元帝的脸色青白交替了好几阵,最后归于寂静的苍白,他道了句:“大全子,帮朕去易夕园折一枝红梅来吧。”
苏落看着他,暗啐了一口,你个老匹夫,带着我爬上爬下的,现在还让我去折梅花,还有现在是深秋,哪来什么梅花?
“这是朕最后的心愿。”
“得了!大全子这就去。”没想到一世帝王的心愿竟这般简单,听到这句话,苏落喜不自胜二话不说飞奔下了城墙,瞬行十余里到了易夕园,红梅没有,只有枯木,索性摘了枝枯木,不过半盏茶的功夫便瞬行了回去,看着那老匹夫独自立于城墙上,看着他的万里河山,顿时觉得那人无限苍凉。
于是,灵力一聚,手中枯木绽出朵朵红梅,走到他面前,“陛下,您要的红梅。”
熙元帝初时惊讶道:“你怎么这么快?”见了她手中的红梅,便顾不上惊讶苏落的速度,“这,深秋竟真开了梅花。”
苏落心道,你知道深秋开不了梅花,还让我去折,一时间不知怎么回答,她便随口胡诌了句:“大全子也不知,行至易夕园时,只见红梅一齐盛放,满树繁华。”
熙元帝不知怎么了,像是被这句话触到了,喃喃道:“她不怨我了,还来送我,余生能有此刻,朕也算圆满。”
而后,敌军登城,红衣少年步步逼近,熙元帝轻轻一笑,“国可破,不可亡。”此一句了了,他便自万丈城墙上豁然跳下,苏落看得分明,那朵红梅被他护在怀中,护得甚好。
苏落望着眼前的红衣少年,十分好奇他打仗为何要穿一身红衣,而后有一段时间便留意了一下此人,觉得此人定非俗人,此人名唤江上秋,后来便成了大宁王朝的开国名将,至于他当时缘何要身着一袭红衣,据他本人讲,是为了方便,打完这仗,方便他回去娶青梅竹马的媳妇儿。
有这样的开国名将,想来那大宁王朝也长久不了,或许正是有此领悟,那大宁王朝的开国皇帝才定国号为大宁,一则求大,二则求安宁,三则求大大的安宁。于是开国第一任皇帝登基没过几年,便走得很安宁,没能把国土拓得更大,不过至少国家很安宁,如此看来,他应当也算安心,他立了七岁的次子为帝,号景曜帝,他一生就生了两个儿子,壮年的时候在打仗,没时间折腾什么生儿育女,好不容易登基为帝了,有时间可以好好折腾了,这身体又经不起折腾,再说了,苍天饶过谁,没几年就把他折腾没了,于是他只有两个儿子,皆生于战火。次子登基为帝,十年一过,大宁王朝一如其国号,很安宁,没有纷飞的战火,也没有盛世的喧闹,也不知道那开国皇帝看到这副光景会不会高兴。
算起来,当年初见那红衣少年时,他应当是十七八岁,如今春去秋来,苏落掐指算了算,他应该只有三十五六岁,他还真是盛年早夭啊,心中叹了口气,面上不动声色,冷静地说道:“原是他。”
“不是,”夙回轻轻摇了摇头,“是他的妻子晚夫人。”
“晚夫人?”苏落低低唤了声,想来这晚夫人便是他当年急着要打完仗回去娶的那个青梅。
“这晚夫人原是伤了风寒,不知怎的,这风寒日日不见好,伤着伤着成了重病,缠绵病榻良久。”
苏落挥动手中黑羽,一封书信便现在眼前,浮于苏落看着浮在半空之中的金色秀体——大宁王朝开国名将江上秋有妻名花向晚,偶安风寒经年不愈,心中执念萦绕,缠绵不尽。读毕,苏落应和道:“竟是如此。”心说,伤风伤成这样也是没谁了。
夙回长睫垂下,半晌,唇瓣轻启,“此去你带昨夜那人一同去吧,我有他事要处理。”
苏落强自掩住心中窃喜,面上故作一脸忧伤,“夙回先生不能同去,着实让人烦忧,不过还请夙回先生不必挂心,本楼主必将竭力而为,将此事办好。”
夙回轻轻淡淡地“嗯”了一声,又道:“你放心,我会派修罗暗中随行。”
苏落的心情本是忽如一夜春风来,现在急转直下为了愁云惨淡万里凝,修罗跟着,那不是还不是想做的不能做,能做的不想做吗?不过想想夙回不在身边了,那应该是想做的能做一点,不想做的能忙里偷闲,想来也甚是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