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之前,是慕大将军与太子殿下的一次长谈,在那之后太子殿下便来了府上,将那块亲手雕刻的佩玉交给了慕娉婷,以那块佩玉作为聘礼,求娶了慕家长女慕娉婷。
慕时卿在那一刻傻愣愣的,她以为自己是在做梦,可她也知道梦里哪里会有那么痛,心里的痛痛得她连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她想告诉太子,她才是那个在长亭里弹琴的女子,可是看见姐姐面上的笑容,便犹豫了起来,这一犹豫,变成了错过。
太子殿下觉得自己永远不会忘记那日,慕大将军同他说了什么。
彼时,明明是明媚的春光,却让他觉得浑身都浸在了冰雪里。
慕大将军跪在他面前,求他高抬贵手,放过慕时卿。
那样的场景实在是荒唐,他不禁自嘲地想,便是戏本子也不敢这样写吧。
他手足无措,一刀刻下去,竟划到了手心,手心骤然流下的血,手心处传来的痛楚让他知道这一切都是真的,可是他嫌那痛楚还不够痛,因为那痛远不及他的心痛,有人把他的心划开了,用那么刀锋一般凌厉的语言。
那人跪在地上,告诉他,他喜欢的女子是他不能喜欢的人,若是他真的喜欢她,就应该放过她。
慕大将军那些声声泣血的字词句,他记得十分清楚,慕大将军说:“求太子殿下放过时卿,臣看得出太子殿下对时卿她情根深种,臣知道再无人能比得上太子殿下对她这般好,再无人能及太子殿下对她的这般真心,可是这世上有太多便是真心也求不来的东西,太子殿下应当明白。”
慕大将军说到此处时,太子殿下只觉得眼前开始虚无起来,心里的痛让他觉得好似有人东西方在他的心上生了根,发了芽,正要开出繁盛的花,却在还未开花之前,有人走了过来,要把那株长在他心上的话连根拔出。
他痛极了,分明心已经血肉模糊,他还是在寻求着一个可能,能不能把那朵花留下。
慕大将军继续说:“臣爱妻毕生所愿,便是能在山野间开设一间供女子读书识字的学堂,她甚至早已想好,她可以终身不嫁,只愿能在山水之间将这世俗对女子的禁锢打破一点点,可是后来她遇见了臣,她便为了臣舍弃了她心中的那片山水,做了深深庭院之中的妇人,臣心中一直觉得亏欠于她,她走的时候同臣讲,希望能够让自己的女儿活得随性自在。”
慕大将军深深地看了太子殿下一眼,太子殿下的神情就好似在请求他不要再讲下去,他们俩都知道再讲下去是什么样的后果,不能再说了,再说一句,便是覆水难收了。
可是慕大将军终究是继续说了下去,“慕家有二女,长女娉婷,她生来性子安静,喜读诗书,学得都是如何做一个贤妻良母,她所希望的也是能得一良人,厮守终生,相夫教子,可是时卿她不一样,她自幼喜欢武艺,爱读兵书,从小便以天下为己任,她看出天下局势将乱,可是她所希望的便是能够收复我大宁山河,哪怕她是女子,可臣依旧觉得她能做到。”
话说道此处,可还有回转的余地,若是再说下去,便要将这一切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那么便再难回原。
可是慕大将军还是说了下去,他神情悲凄,就那样不忍心又残忍地说了下去,他说得坚定,可是分明又不坚定。
他说:“可若是太子殿下娶了时卿,那么时卿这一生便只能像她的娘亲一样困在在深深庭院里了,再好的笼子也是笼子,时卿胸怀天下,怎能抬头便只是一方方寸的天,低头便是这一方寸的地。”
最后,他甚至说不了大不敬的话,他说:“太子殿下认为您娶了时卿,能许她什么,说得好听些,如今太子殿下许给时卿的是太子妃的位置,说得难听一些,太子殿下许给她的不过一片方寸大的天地,便是将来太子殿下登基为皇,许给时卿皇后之位,那么将来您能许给她的也不过是从一小小的方寸之地换成一大一点的方寸之地,时卿是雄鹰,不该被这样困住啊!”
太子殿下瞧着手心握着那块冰花芙蓉玉,那玉上已经染了血,他很想反驳,他想告诉慕大将军,他可以以天下为聘来娶慕时卿,他将乾元王朝的自传未来君王的秘密雕刻在了这块佩玉的背面,这块佩玉背面所绘的疆域图上,大婚之夜,他便会将这个秘密告诉她。
可是他不能说,也无法说,便是告诉他能将这个秘密告诉慕时卿那又如何呢?慕时卿也不过是守着这个秘密待在他能给她的一片方寸大的天地里。
他无法说,无法反驳,因为他知道,慕大将军说得是对的,对的。他想寻一个理由反驳他,也想寻个理由把慕大将军方才从他的心里拔走的那株花栽回他血肉模糊的心里。
深宫冰冷,他以为遇见慕时卿后他将有伴相陪,不想这往后孤寒还是得他一个人慢慢熬。
日后便是有美人无数,风月入怀,他这心中的孤寂也不会再减少分毫,他这心里血肉模糊的一片也不会再愈合,他再也不能与这掌管世间缘分的神明和好,为什么他明明遇见了她,却又要这样生生错过她呢?
那高高在上笑看人间风月的神明明明把她栽倒了他的心里,如今又要狠心把她从他的心里连根拔除了呢,可是到底为什么?
如果不能在一起,为何还要相遇?
他在心里很轻很温柔地说了一句,“慕时卿,我爱你。”
他知道从今往后,他再也不能将这句话说出口。
他端起如往常一般严肃的脸,微微勾出一个如往常一般习惯性用以表示礼待臣子们的笑容,“慕大将军,你退下吧,本宫知道了,此事必定如您所愿,只愿你日后能好好对待慕时卿,许她万里浩瀚天地。”
慕大将军看见他如同往常上朝时一样的神情,他心中一痛,太子终是只能成为太子,不能成为他的女婿,慕时卿也终将会成为慕时卿,绝不会成为太子妃。
暮色沉了下去,夕阳泣血,今天的晚霞是血色的。
他在透进来的暮光之中深深叩首,道:“臣告退。”
太子殿下重又低下头,微微勾出一个柔和的笑容,一刀一刀认真且仔细地雕刻着那块冰花芙蓉玉,让那块玉在他沁血的手心里绽放出云纹,绽放出乾元王朝的疆域,他郑重地刻下那句题词,去年今日旧亭台。
雕刻完后,他拿起洁白的绢布,仔仔细细地擦去了上面的血污,那本应是微微透着紫色的光芒的冰花芙蓉玉,不知怎么了擦完那上面的血污以后竟变成了一块通透的白玉。
通透的纯白,如同眼泪一般晶莹的颜色,好似他的眼泪落了一地,然后结晶成这块玉一般。
他唤来下人,下人看到他的手吃了一惊,他的手流出血污,就那般结痂了,又好似那血已经流得干枯了。
下人惊道:“太子殿下这是怎么了,奴这就去为太子殿下请太医。”
太子殿下唤住他,道:“不必惊慌,一点小伤罢了,你先去亭台那边,去差人安一块匾,要请京中那位书法极富盛名的沈先生题字,就题旧亭台三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