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衣青年很是摸不着头脑,不明白为何半夜无人时,在野地里安安静静的放个纸鸢也会被人骂。
他无奈地叹了口气,一圈一圈的,往回挽着线。
“纸鸢怎么吵着你睡觉了?”
苏缨还在气头上,抱着手气鼓鼓的:“挡着我的光了!再说,打扰我睡觉就算了,这么晚了,你的线割着路过的孩童怎么办?”
“……这里除了你也没有其他孩童。”黑衣青年低声念了一句。
苏缨没听见,火急火燎的骂完了,便要关窗睡觉。
窗拉得一半,那人道:“等等,不是你自己写的么,遇到游侠儿,以纸鸢召集群侠相见。”
苏缨手便是一僵,缓缓、缓缓又把窗户重新推开。
黑衣青年抬起头,看到那张出现在窗后的小脸,片刻前还冷若冰霜,此刻大大的眼睛亮晶晶的,盛满了惊讶与好奇。
只不过“群侠相见”四个字,就给这娇蛮的少女添了无限的耐性。
黑衣青年忍不住笑了。
他的笑声温和又低沉,月光让那五官稀松平常的脸也显得有些琢磨不透起来。
“你是游侠儿么?”苏缨脑海里过了一遍此人,是了,他孤身行走,无所依傍,独宿野村,举动怪异——唐时传奇里写的,这样的人不都是大有来头么,说不定他的褡裢里还装着几颗人头哩。
黑衣人笑而不答。
他的沉默让苏缨兴味更浓了,追问道:“你在此处放纸鸢,你的仇家就会施展轻功来寻你吗?”
黑衣人先是点了点头,继而,笑容僵在脸上:“是同伴,同伴来找我。不会有人傻到给仇家放消息的。”
苏缨问:“你的同伴是一群侠客?他们会结伴成阵飞过来?”
“……”这太过接近于群鸟相会的描述让黑衣人迟疑良久,也不知当点头还是当摇头。
苏缨半个身子几乎要从窗里探出来:“我……我可以看你们侠客聚会么?”
黑衣人温温然一笑:“当然可以。”
他话音还未落,窗后的脑袋立刻消失不见了,然后下阶梯的声音响了起来,不过片刻,披着薄被的苏缨已从店里跑出,直朝这边奔来,双颊微微泛红,喘息不匀。
黑衣人看了她一眼,默不作声的搅线收纸鸢。苏缨被夜风所激,打了两个喷嚏,将半张脸都掩回被子里去,安安静静的站在旁边等候着,不发出一点声响,唯恐打扰了这一场她期待已久的侠客聚会。
黑衣人收线收得有些困,转回头问她:“你还有没有甚么想问的?”
苏缨道:“你们侠客真是用纸鸢联系呀。”
“也不是,我们从前放烟火为信。”
“为什么改用纸鸢了呢?”
“烟火嘛……被人以惊扰睡梦为由,告到官府,屡屡得逞。我们被罚得不轻,只得改用纸鸢。”黑衣人笑的波澜不惊。苏缨怀疑他是在记仇,暗讽自己方才的所作所为。
她悄悄岔开了话题:“你们不是以武乱禁,快意恩仇的么……怎么也怕官府?”
黑衣人哈哈大笑:“不然如何,官兵上门来罚钱便要杀人么?”
苏缨点若有所思“原来当侠客也要守规矩啊……我阿娘做买卖,也常教导我,不可以金银为上,肆意妄为,在商有商道。”
“你有个好阿娘,世间万物都是一个道理,在江湖也有江湖之道。”
“江湖之道?”
“江湖之道,便是人与人的道理。”黑衣人收罢了纸鸢,转过头望着她。他比苏缨高一个头,身姿昂扬,若不是面上黝黑,五官粗平,光看身形真是一个挺拔而气度非凡的男子。“人与人之道,远而近,近而远,亲疏仇怨,林林总总,分分合合,五味杂陈,似放了五载的陈年之水,连着积灰落尘,一瓢饮尽,就是江湖。”
苏缨似懂非懂,慢慢点了点头。这句话有些令人难以明白,却以出乎意料的方式,在她心上轻轻撞了一撞。
“明白了么?”
“明白了。”
“所以,你真名叫什么?”
“叫洪福。”
“……”
苏缨嚼着他那句话,想着想着,便有些昏昏欲睡。而黑衣人的侠客朋友们总没有来,她又饿又困,后来便靠在了树边。
一个时辰以后,月上树梢,四下安安静静,草虫鸣叫,苏缨努力睁大眼睛,一眨都不敢眨。
一直留在眼眶中的天际,终于泛出隐隐鱼肚白时,以愤然自闭的形式,再不展现,沉入了黑沉沉的甜蜜梦乡。
这一觉一直睡到了日上三竿,苏缨是被阿曼推醒的:“小姐,小姐。”
苏缨睡眼朦胧,一翻身坐起来:“来了么?”
“什么来了?”
眼前只有阿曼胖嘟嘟的脸,窗外将近正午的炽热阳光打进来,照得脸颊发烫,耳里嗡嗡的。苏缨努力皱着眉思索:“我……我怎会在床上?我不该是在楼下么?”
“小姐你说什么胡话呀,咱们昨晚一同睡的。”阿曼伸手贴她额头上,小心翼翼的:“是不是身子不舒服……玩够了咱们回家去罢,夫人该担心了。”
阿曼始终没有想到苏缨是认认真真的要抛弃家中锦衣玉食的生活出来闯荡,满以为她糟了这么多罪,今日定要嚷嚷着回家了。却没想到这一夜过后,苏缨却毫无返家之意,她急吼吼收拾包裹,下楼就去找店家问昨夜的黑衣男子。
“你说燕老二?你找他做什么?燕老二一个驼夫,住在西城破房子里,三天两头驼东西路过,一身臭汗,穷得胯下透风,你总不能一晚上就看上他了吧?”
店家说罢了,立刻自己又把自己说服了:“你也穷酸,你们倒是挺登对。”
“你且说他在哪里?”
“老子在这!”
黑衣人的声音从外头院子里传来,带着半句咒骂:“陈巴你这王八蛋,老子自己都没报名号,你给我报的干干净净,下回路过老子住隔壁王瘸子家,气死你这腌臜短命的。”
店家陈巴回了他一句更加粗暴的话。
苏缨的半只脚,就在这粗野的咒骂声中,疑惑地停在了门槛上。
眼前院子里那分明就是昨晚说出“一瓢饮尽江湖”的人,却又断断不可能是她。
这个人在正午亮堂堂的日光下,黑衣上的泥点子、汗渍、马毛、稻草灰,分毫毕现。就这么直白亮敞,大咧咧的站在那里,挽着裤腿儿,拿刷子刷马。
哪里是半隐在夜色里的神秘黑衣,分明是满身的浑浊。哪里有侠士的挺拔轩昂,分明满身臭汗将人逼到三尺之外。
黑衣人直起身来,叉腰喘着粗气,看向踩门槛的苏缨,等着这位娇气的小姑娘开口。
猜想她必要悲戚控诉。
没想到,一启口,竟是一声刺啦啦、脆生生的——
“燕老二。”
她叫的这么顺口,让黑衣人险些没抓住刷马的把:“哈?”
苏缨点了点头,又叫了一遍,郑重其事的问:“燕老二,昨晚是你放纸鸢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