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缨那一口明明是嫩得不行的嗓,偏要用老江湖的口气,加之她面色严峻,似乎真有要紧得不行的事,这一问真把驼夫燕老二问住了。
燕老二掏了掏耳朵,吹吹指尖尘垢,满不在意的说:“是我啊。”
苏缨道:“你不是说你们要聚会的么,还哄我看了半夜,人呢?”
燕老二讪讪的一笑:“那是我唬你的,哪有什么侠客聚会……”
这时,客店老板陈巴哈哈大笑起来,捶着桌子道:“燕老二啊燕老二,侠客聚会,亏你编的出来,骗人家小姑娘,缺德啊你。”
“陈巴你给我住嘴!”燕老二黑着脸断喝陈巴。
“燕老二你给我说清楚!”苏缨也发了怒,气势愈在燕老二之上。
“我……”燕老二方理直气壮一点的脸在看到苏缨那双含着薄薄怒气,微微泛红的杏眼,到底心虚,一时气减势消,目光闪烁:“我就是放个纸鸢……那纸鸢是我在树上捡的,不知哪个顽童落那处……”
陈巴的笑声愈发放肆了,他原本坐着看热闹,此时笑得要翻滚到地上去。
“你当真不是游侠儿?”苏缨紧紧盯着他,含着最后一丝期望问。
陈巴大笑捶地:“小丫头,他是个屁的游侠,他从小就长在西陵县,跟我穿一条裤子长大,打了二十多年光棍了,除了他那匹马,半个铜板值钱的东西都没有,给人坨货三天两头来我这里蹭吃蹭喝,住店的钱还欠着我三百二十九文呢。”
“……”
苏缨仍心有不甘:“可他孤身行走,独宿野村,举动怪异……”苏缨怎样也不信,昨晚说出“江湖之道”那一番话的燕老二,会真的是一个大字不识的泥腿子驼夫。
“那是因为他穷。”
燕老二张了张嘴,一个字都没说,算是默认了陈巴所言。
苏缨眼里的希冀像是一簇小小的烛火,被狂风卷灭了。
她神情怔怔,缓缓垂下了头,看起落寞无比。
原本满脸写着死猪不怕开水烫的燕老二见此情形,顿感手足无措起来,唯恐这个娇滴滴小姑娘大哭不歇止,那可如何是好……燕老二仓皇四顾,怕她的家人忽然从哪里冲出来,让自己负责。
燕老二结结巴巴的:“你、你别哭啊。我不是故意的。”
苏缨低声道:“我阿娘说,骗人是不对的。”
“我给你赔礼道歉。”燕老二低声下气的。
“我不要你赔礼道歉。”苏缨语气倔强。
“那要如何?”
“你不是有一匹马么?”苏缨抬起头来,拿眼风一看他那匹膘肥体壮的大黑马:“也没货,驼我进城。”
“……”
燕老二哑口无言,只觉眼花,她那兴致勃勃的脸上,哪有方才所见的落寞之情?难道刚才都是他的错觉?
这被摆了一道的感觉是怎么回事?
这丫头到底哪冒出来的?
十里八村的也没听过这个名号啊?
究竟是小白丁还是老江湖?
陈巴啧啧出声:“哎哎,燕老二你那匹大马不是说来历非凡,谁都不给骑吗?平日里宁愿自己扛货物,也不让它驮,今儿这算是开了荤了?”
燕老二怒蹬他们二人一眼,转过身去接着刷马,刷得呲呲有声水点飞溅。
没好气的对苏缨道:“我还有半个时辰出发,要走就快些。”
苏缨点点头:“好,我立刻去收拾行李。”
陈巴意味深长:“这是被人制住了啊。穷酸姑娘,你下次再和他来住吧,我再便宜你两文钱。”
“当真?”苏缨眼眸微微睁大,略有些惊讶,立刻去房间里寻了笔墨出来,叫陈巴立下再便宜两文钱的字据。
陈巴大字不识,叫她写好了自己在上头画个大圈,算是画押。
正在陈巴大拇指蘸了墨水,准备画的时候,一只粗粝的手指伸过来捏在字据上。
燕老二面色不善,瞥一眼苏缨,捏起纸看,对陈巴说:“事有反常即为妖,这鬼丫头贼精,谁会为两文钱立字据?此事必有诈,你别乱画。”
说罢,摊开纸张,仔仔细细将纸上的文字都看了一遍。
“……”
却——
果真他娘的是说的下次来住便宜两文钱。
燕老二如今满脑子又被“刚才怎么会觉得她聪明,她有病吧?”的想法所主宰。只见满篇的墨迹,写得工工整整,主旨确确实实的,就是为了便宜两文钱……
这丫头知不知道她用的是上等的松雾纸,墨一看就是金贵非凡的东城紫烟墨,光写这几个字花的就不止几十文钱了?
陈巴兀自还在那边后怕庆幸,碎碎嘀咕着:“还是好老哥靠谱,你这丫头打的什么鬼主意。欺负我不识字,该不是要我把店转给她吧?真是人心难测,江湖险恶,没想到小小年纪竟然就有这么狠辣心思,人不可貌相啊……”
而苏缨站在那里,也不辩解,睁着一双大眼睛,很是无辜的模样。
燕老二越看越气,只觉认真看这玩意儿简直是对他阅历和才智的侮辱,啪的一声将纸拍到陈巴脸上,封住了他喋喋不休的口:“画押吧,就是两文钱。”
陈巴目瞪口呆,安静了半晌,默默画了押,然后又陷入了新一轮念叨里:“你这丫头是真的穷酸,你看要不要来我店里刷碗,我一天给你十文钱?”
在旁,目睹一切的阿曼,长长叹了一口气。
燕老二的大黑马神骏非凡,四肢修长,鬃毛耸立,双目炯炯有神,浑身黑得没有一丝杂毛。燕老二唤它“追风”。苏缨熟练的翻身上马,燕老二眼底流露出十分心疼的神色,不住摸着追风的毛,小声在它耳边说话。
追风走起来十分平稳,驾之神气万分。苏缨一时得意,忍不住便要去抓缰绳,被牵马的燕老二一个恶狠狠的眼神吓了回去。
行走了半日,日暮时分,繁华的西陵城展现在了她们眼前。
那是金灿灿的阳光所照耀的一片城池,巨大城砖笨拙而规整,灰黑色的瓦当密密匝匝,鲜亮旗帜与生火造饭的烟火纠缠在一起,翻飞在城郭上。
城门大开,来来往往的行人摩肩擦踵,住在附近的村民此时正是赶集归乡的时候,城门口人很多,扶老携幼,牵牛带羊,间杂黄狗吠叫。背着背篓者、挽着筐篮者、荷着锄耒者、挂着算盘者、鼎沸的人声和热烈浓重的泥土和汗液的味道席卷滚滚红尘,将苏缨整个席卷其中。
苏缨自小娇生惯养在家里,几乎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偶然出门,都乘着软暖的车轿,从一个大房子到另一个大房子,从未跻身这样的人潮汹涌之中,便有些不知所措。
燕老二见她手脚笨拙,好几次差点被人群挤出去,她身形又矮小,若被人踩到地上很容易受伤。终究看不过眼,伸出手臂左右环护,苏缨如抓住一根稻草,一手拉着阿曼,一手紧紧攥住他的衣角。
燕老二忙出了一身汗,好容易才护她二人入了城。
将她们放在街口,燕老二说:“山高水长,就此别过。”
苏缨惊魂未定,仍怯怯的,左顾右盼。嘴上倒是硬极:“好的,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后会有期。”
燕老二站在原地没有走,良久,他说:“那你倒是把我衣角放开啊。”
苏缨拉着衣角没放,可怜兮兮的抬起头看着他:“你可否告诉我,西陵在哪里居住最便宜?去哪里赚钱最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