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咏之和小贵对坐在浴桶里,空气中充满了尴尬。
三年来,他们一起行走江湖,很多次在一张榻、一盘炕、一张床上一起入睡。
不要说容貌,彼此都已经太熟悉对方的气味了,但是在此前,徐咏之看小贵,就是自己带在身边的一个孩子,从来不会有什么奇怪的念头。
但是现在的情况变了,这个少年比孩子大,比女人美。
对他的看法,一下子就有了变化。
“这样,不好……”徐咏之说。
“公子,不要想那么多了,”小贵说,“小贵这样,都是为了你,以及我们的山字堂。”
“嗯?”
“事情已经足够明显了,纪大娘子显然是要对你上点女人的手段,而这个人的名声,想想看,权贵的遗孀、携款潜逃的女人、会写诗、金陵来的第一风流人物,这个人的注意力在公子身上,公子,你被人盯上了。”
小贵把水撩起来,淋在徐咏之身上,轻轻擦洗着他的肌肤。
“所以呢?”
“所以我劝你好好把你身上的欲念、破坏力,先挥霍掉。”小贵轻轻地抚摸着他大腿的内侧,徐咏之哆嗦了一下。
“我小时候被卖去勾阑,我们那个行院的老板,每次上街买男孩女孩,出发之前都要让行院里最红、最美的姑娘陪她一晚。”
“我向一位姐姐请教过为什么要这么做,她说,这是行院的规矩。如果你在吃不饱的状态出门,在街上一定会盯着包子。鲍鱼、海参、好酒,你都吃不出味道。”
“只有你心满意足,没有那些紧迫的**了,你才能心平气和地去评估一个孩子唱得如何、舞蹈如何、身段如何,而不会被楚楚可怜的眼神儿和娇媚的姿态所吸引,你才能正常地去跟对方讨价还价,不显示自己的狂喜和偏爱。”小贵说。
“你想说明什么?”徐咏之问道。
“公子不要装糊涂了,纪大娘子想要色诱你,让你吃亏,我建议你先释放了自己的欲念再去,这样才不会上她的当,吃她的苦头。”小贵说着,把手伸向徐咏之的腿间。
“别碰!”徐咏之说。
小贵把手收回来,擦洗着徐咏之的肩膀和胸膛。
“一个提议,为了我们的大业。公子,你是我爱慕和尊敬的人,我怕你吃亏,也怕我们山字堂的事业吃亏。”小贵说。
“笑话,这么多年了,我一直在这件事上把持得很好,”徐咏之有点不服气,“你这样,段美美也这样,好像我是一头急于找雌**配的野兽一样。”
“公子呀,你读了太多的圣贤书,却一直没有去见这个花花世界。,圣贤书只会告诉你一件事,压抑自己欲念,就是好男儿,其实哪有这样的事呢?”
“我们一起行走江湖,晚上我睡下了,你在深夜里读《中庸》,你洗冷水浴,你还用各种各样的英雄行为来压抑你的个人**,你一遍又一遍地拯救一个人、一个村、一个镇,你拯救我,也拯救了美美姐,你觉得这就够了。”
“我觉得这确实够了,和**的**相比,如果你帮助过别人,改变过别人的人生,你会感到一种极致的快乐,你根本就不会、也不屑于去寻找**的快乐了。”徐咏之反驳道。
“我觉得大道理不能管小道理,我也相信大快乐不能取代小快乐。”小贵把手指放在徐咏之心口上。
“这里高贵”,他把手指往下滑,“但和这里的诚实,一点都不矛盾”。
“你害怕很多事,你回避美美姐对你的喜欢,她还是个姑娘,你担心没法给她交代,娶她为妻,她地位很低,不般配;纳她为妾,你觉得对她不公。我能够理解,但是你为什么拒绝我帮你呢?”
“小贵,你见事未免太刻薄了。”
“公子,你心疼天下所有的女子,你每句话说出来,都要考虑对方的感受如何。你每句话都要正确,这是你的教养,你的正直,但也会让你变得客套——有一点假。”
小贵把脸贴上公子的胸口,耳朵听见那颗平时缓慢沉着的心,跳得扑通通地正快。
“我喜欢你,我生得也不丑。”小贵说。
“不是不丑,是很好看。”徐咏之百忙之中纠正了一句。
“那倒不敢说,我是个男性的女儿,我所爱的就是公子你这样的英雄,我不会给你带来任何的麻烦,我健康得很,也不会怀孕,我会让你满心欢喜地疲惫、入睡,我会让你体验到简单直接的喜悦。”
“越说越不像话了。”徐咏之往后退了退。
“与其去吃外面女人的苦头,不如在家里吃饱了的好!”小贵亲着徐咏之的胸口,向上用嘴巴去找他的脖子、耳朵……
哗啦一声水响,徐咏之站了起来,他大声对外面喊:“美美,拿条干净的手巾给我!”
小贵跨出浴桶,脱掉了湿透的女装,擦干身体,换上一件男式长衫。
“要不我让美美姐进来吧,她一定愿意的!”他还有点不死心。
“夏小贵,你给我出去!”
恋人之间带名带姓地叫,就是生气了。
徐咏之和小贵之间也是如此。
小贵打开门,段美美拿了手巾进来,一副询问的表情,小贵摇摇头,走了。
“手巾就放在屏风外面的椅子上,你也出去吧,谢谢了。”徐咏之说。
小贵站在客栈顶楼的望楼上,这个望楼上能站四五个人,可以观看火灾或者兵乱的局势,他呆呆地看着远处,段美美轻手轻脚地上来,走到了小贵旁边,两人依靠着栏杆并肩站着。
“我想帮他做很多事。”小贵说。
“你已经做了很多了。”段美美说。
“我希望像他身体的一部分一样,替他出力。”
“公子好像不希望我们帮他。”
“他不想任何人帮他,他太累,也太紧张了。”
“紧张?不会呀,每次见他的来信,都要写一个笑话,我看了都笑得前仰后合的。”
“对呀,这就是他紧张的地方。”
“他要写很多信,处理很多事务,帮助许多人,他觉得一切都井井有条,运转着一个庞大机器的感觉,确实会让人特别好,但是他个人的烦恼呢?一个人总是扮演出一个‘我很好’的样子,信中还要讲笑话,你不觉得他太可怜了吗?”
“我从来没想过这一点。”
“老爷是潭州林泉镇的名医,当时潭州的马楚国主和南唐屡屡交兵,他就组织了青年丁壮,建立了弓箭社,先是在林泉镇,而后在各镇当中推广。”
“弓箭社让大多数的市镇都足以自保,对抗乱兵和盗贼,大军来了,我们再交粮食纳税。山字堂的伙计如此精锐,也是因为弓箭社的力量。”
“老爷开设了一架大机械,但他似乎已经心思不在这里了,这几年都在家里精研医药,公子十五岁就出来行走江湖,但是文道武道,还都没有放下。论文,他是颜氏《公羊》学的传人,十四岁就拿到了免许,可以收弟子;说武,他是龙虎山张天师门户里的俗家弟子,他的一年,抵得上别人的三四年,他的每一刻每一分,都要活出意义来,他的自律,真的能让天下所有人汗颜。”
“公子真是太优秀了。”段美美喃喃地说。
“公子真是太可怜了。”小贵一脸心疼地说。
段美美不禁怃然,终究她还是跟公子隔了一层,但很快她又鼓起勇气,告诉自己,今后要像守护自己的弟弟、这家店一样去照顾和保护徐咏之。
“你是怎么遇到他的?”段美美问。
“我父亲是个延安府的文官,后来丢了官,和母亲一起回乡,路上遇到了一群北汉乱兵,他们杀了我的父母,姐姐反抗他们的欺凌,也被他们杀了,他们本来想杀了我,后来有个老兵告诉他们,把我留下来。”小贵说。
“乱兵里也有好人。”段美美说。
“我开始也以为是这样,”小贵说,“后来发现,他们用人的尸体腌制了来当粮食,老兵说,小孩子鲜嫩,吃的时候再杀就好。”
“天呐……”
“后来他们抢到了粮仓,暂时不吃人肉了,就把我卖给了人贩子,人贩子会问你,家里有没有人来赎你?听说我没有亲人,又看我长得眉眼很好,就把我卖去了勾阑。”
“男孩子也能卖去勾阑?”
“我们都有一张脸,一个**和一双手,女孩子能做的事,我们也都能做。”
“在那里,我学着去讨好男人,他们教我娇声婉转,他们教我唱、教我舞,教我如何勾引男人。我不愿意,就要挨打,皮鞭子沾凉水,打得疼,但不会留疤,留疤了,价格就不好了。”
段美美把右手放在小贵的肩膀上。
“我十岁那年,有个经商的回鹘官人给我赎了身,当时我已经开始长个儿了,行院的鸨儿还说,这孩子再等二三年,唱、琴都学会了才好!那商人说‘你懂什么?再长就太大了’。我听有的姐妹说过,有些糟老头子坏得很,专门糟蹋很小的小孩子,我看我就是遇上这样的老头了。”
“我们往兴庆府去,路上遇到了一群马贼,他们有三十多个人,来去如风,他们一刀就把回鹘人砍了头,把我从车上拉下来,但是这几个人都赌咒发誓,不能留女人在寨里,因为做大王有了夫人就会丧失进取心,而且兄弟之间会不团结。”
“所以他们抓住女人,要么就让家人来赎,没人赎的就糟蹋一阵之后杀掉,他们脱掉我的衣服之后,开始商量,说我不是女人,可以留在寨里伺候他们。”
段美美轻轻搂住了小贵。
小贵叹了口气。
“快一年的时间里暗无天日,我穿着女装讨他们的欢心,我试着跑过两次,每次都被抓回来,被他们折磨得更惨。”
“后来有一天,他们说有个长得很漂亮的贵公子在路上,穿的衣服骑的马,看起来都挺值钱,就从土围子里骑马出去,打劫这个公子。他们就这样遇到了咱家公子了。”
“我当时被他们捆着,扒着窗格看见了外面的情况,公子当时带了两壶箭,四十枝,看见这些人抡着刀过来,直接就开弓了。我就在屋里一个个数,六、七、八……”
“公子那匹马叫徐小玉,跑得快不说,还能变线,他们的马根本追不上,眼睁睁看着公子像放风筝一样,把他们挨个放倒。”
“马贼头叫侯大望,这厮看见场面不对,赶紧跑了,想到我还在屋里,就要回来扛上我一起走。他刚进屋,公子就追上来了。这姓侯的知道不是对手,就扔了刀,跪在地下求饶。”
“公子看见我被捆着扔在土炕上,什么都明白了,他用剑切开我的绳子,把刀递到我手里。‘他的命,你说了算’。”
“我想都没想,一刀就把侯大望的心窝捅穿了。这是我第一次杀人,杀完了,我扑在公子怀里哭得直发抖。”
“公子对我说,我会送你去安全的地方。我对他说,没有任何地方会比你身边更安全了。他说,胡闹,我要行走江湖,不能带女人,我牵着他的手往下摸,我说,我是男孩,公子你带我走。我一辈子好好守护你,伺候你。”
“他答应了吗?”段美美心向往之,沉浸在这个故事里,“咳,我真傻,肯定答应了呀。”
“公子问我,你叫什么名字?”
“我说,小柜,柜子的柜。”
“他说,哈呀,这是什么名字,我给你改一个吧,你叫小贵,珍贵的贵,从今天起,世界上再也不许别人欺负你了。”
“几年当中,我第一次感受到自己被人珍视了。”
“我懂,我懂。”段美美也想到了那个大闹自己婚礼的徐咏之。
“蓝天白云在上,雪山黄土在下,公子把我抱上马,让我搂着他的颈项,他催起白马跑起来,我的红衣襟被风吹动,远处有牧童在唱歌,都是哥哥和妹妹,变心与痴心的花儿(“花儿”是高原上的情歌),那天是春分,雪山上的冰雪,都开始融化了。”小贵说。
“我好像看见了这一幕,”段美美说,“我……其实一点非常羡慕你。”
“美美姐,我们不一样,我的爱是陪伴,但终究没有结果,你的爱是守候,我总觉得,所有的守候都不会是永久……”
一骑白马从客栈院子里出来,徐咏之的背影在夕阳下显得非常瘦削,段美美突然觉得,她心里的那个大英雄徐公子,其实也仅仅是一个穿了大人衣服,扮成大人样子,试图拯救世界的孩子。她现在只想把他抱在怀里,给他一点光和暖。
徐咏之回头看了看,发现了望楼上的两人,挥挥手,笑了笑。
他两腿轻轻用力,徐小玉就小跑起来,不一会儿就消失在了望楼的视野之外。
小贵说:“我们把旁的事情准备好,不要出纰漏,相信他吧。”
段美美点了点头。
正在这时候忽然听见楼下有人直着嗓门大叫:
“姐夫!姐夫呢!”
“姐!姐!”
小贵听见傻小子段梓守的声音,不由得计上心头。
“美美姐,我要借咱家弟弟用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