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美美从来没有把马儿骑得这么快过。
不过快一点她也不用怕。
因为她骑的这匹马,正是徐咏之的小白马徐小玉。
陈小幻真的是太体贴了,又带段美美去见高人,又把徐咏之的白马还回来。
这姑娘应该还在山上,等着和我喝一杯,一起聊聊女儿心事吧。
徐小玉显然还记得段美美,它也喜欢她,跟她显得非常亲昵。
“原来这匹马在陈小幻的手里,想来这是李连翘给她的礼物。”段美美想着。
“现在她俩分手了,陈小幻就把马给了我,让我还给徐咏之吗?”
“才不要还给他,这马和小贵的那匹小黑是一对,还给他了,又让我觉得是个外人。”段美美心里暗暗地欢喜。
“虽然知道本来就是徐公子的马,还是非常承小幻的人情。”
“马就是我的了,”段美美喜滋滋地想,“徐公子,也是我的。”
徐小玉是非常神骏的马,在它熟悉和喜欢的人骑乘它的时候,几乎不用什么费力操作,所以到了太阳过晌午不久的时候,就已经来了嵩山脚下。
陈小幻说的高人,似乎是叫做神音师太。
她的住处,按说就应该在嵩山后山的这个小山头上。
“前面的溪水旁边应该有一座草棚,”段美美看了看陈小幻画的那个简图,认定就在这里了,松了一口气,把马拴好,轻手轻脚地走上山坡。
前辈高人,大多数都性格古怪,如果轻易惹恼了他们,就不好了。
旧历十月的嵩山,红叶正好,满山犹如火烧。
风清凉,山清凉,但是又没有到张嘴呵出白气、不能出手的时候。
段美美心想,就凭着一山红叶,也算没有白来。
“这个元宝枫的树叶又大又圆润,带两片回去,夹在徐公子的书里吧,等他一翻医书,看见这两片红叶,一定会瞪大眼睛,爱得很呢。”
“银杏也好,看这颗大银杏,怕有五百年不止了吧。这金灿灿的叶子。”
“摘两片银杏拿回去做样子,剪两个花儿出来。”
“不行呀,公子已经是个指挥使了,还穿着带银杏花样的衣服像什么样子?”
“我穿也不对,就连阿守也过了那个年纪了。”
“啊,给宝宝”
“哎,为什么会想到宝宝,还早呢,还早呢,至少是四年后的事儿”
愉悦心事,这一路就像是登山玩景了。
段美美穿过一片红栌树和槭树混杂的树林,进入一块难得的绿色地带,这里种着的是一片杉树,仍然绿得郁郁葱葱。
一个小小的泉眼,在这里形成了一个水池。
池边有不知道谁种下的芦苇,高高的、黄透了,能遮蔽住许多东西。
“前辈,前辈”
段美美开始找那位高人了。
“请问有人在吗?”
段美美拨开芦苇,芦苇后面有一座小小的草棚。
棚中确实有一个人影。
看不清是男是女,远远地,段美美听见那人喉咙中发出如泣如诉的声音。
东京汴梁城徐咏之的住处院子里,徐咏之有点焦躁不安。
徐太岳被害已经有半个时辰,但霍一尊才刚刚回到院子里,着手调查刺客的去处。
“大概要多久?”
徐咏之问霍一尊。
“一个时辰吧,我要先用药物给织物染色,提取这个人独特的巫术使用方式。”
“我也看看吧。”
“不用了,大多数线索都要巫师的眼睛才能看到。”
“”
徐咏之想起了那句“全无天赋”。
“是不是就像契约上按的指纹差不多。”
“没错,每个人的用法都不一样。”
“太实叔,去操办太岳叔的身后事,让人通知他鄂州的儿子过来,他老家在南边,怎么也要过去安葬,我们要提供各种帮助。”徐咏之安排徐太实去做事。
“没问题。”徐太实点头答应。
“叫上阿守陪着你,你务必小心。”徐咏之对太实说。
徐咏之看看徐太实和霍一尊:
“我已经没法再失去你们俩当中的任何一人了。”
“少爷放心。”两个人一起行了个礼。
徐太实去忙徐太岳的后事。
霍一尊继续去破解刺客的踪迹。
徐太实自己准备好了手弩、锁子甲和剑,坐在椅子上合一会儿眼。
他得积蓄精力,去迎接接下来的硬仗。
一定要亲手杀了这个恶徒!
段美美扒着芦苇丛,轻声呼叫了几声,没有人回答。
她看看手上的手弩,想了想,就大着胆子,凑到了草棚的门口。
万一是小幻受伤了呢,得赶紧帮她。
说是门。
无非是个棉布门帘。
撩开帘子,段美美被里面的气味吓了一跳。
浓烈的血腥味,在棚子里经久不散。
没有什么神尼,没有什么师太
没有仙风道骨,只有人在垂死挣扎。
一个又黄又瘦的男子,正趴在当做床铺的干草堆上,发出痛苦的呻吟声。
也是挨金似金,段美美长期在山字堂工作,处理伤口的经验是想当丰富了。
最重的伤,应该是肩膀后面的两根筷子,此外,那人背心上还被人抓去了一块布,不知道有内伤没有。
这个男人脱下的衣服都血迹斑斑、污秽不堪。
床被,被子,一块干净的布都没有。
段美美赶紧拿起窝棚里的一个小陶盆,去泉眼口打来清水,眼见得水池清澈,又用银针试了试,水应该没有被污染过。
她一点点地给那男人清洗了伤口。
不问敌友,看见垂死之人,首先想的是救护,而不是杀戮,这就是山字堂人的本分。
段美美做到这一点,一来是她本来的性格善良淳朴二来是因为她从少年时代就受到徐咏之的影响,从来不会对苦难背过脸去。
这两支筷子深深地穿过了后背的肌肉,钉在肩胛骨上,肩胛骨可能也有骨裂。
打筷子的人显然是武功高强的高手,武功不说跟徐公子相仿,至少也要到太实叔的级别吧。
这个黄瘦的男子,为什么会招惹这么厉害的人呢?
血液是黑色的。
再挤,还是黑色的。
挤了半天,血液还是紫黑色。
段美美不敢再挤了,徐太实教过她,血液这东西,基本是男人十斤,女人八斤,流十分之一,性命就堪忧了。
她拿出一个医药包,把山字堂的刀伤药掰开研碎,洒在那伤口之上,然后撒上敷料包里的熟香灰,再用纱布固定。
包扎肩膀,这点纱布是远远不够的,医药包里没有有大张的布。
稍微一松开,血液又会流出来。
段美美想了想,也顾不得许多,伸手到怀里,把自己衬衣的衣襟撕下来,才算把那人的伤口扎好了。
那人的伤痛渐渐止住了,呻吟声也停息了。
这时段美美才看见那个男人的脸。
瘦瘦的一张脸,不难看,但是脸色青黄,似乎长期受到某些药物的侵蚀。
这个男子终于睁开了眼。
“谢天谢地,这个人活了。”
段美美长舒了一口气。
很快她就重新紧张了起来。
这个男人看人太吓人了。
他虽然不算丑,但是眼光里有一种阴恻恻的感觉,似乎有一种极其深沉的仇恨,从眼底要迸发出来。
他的身体,又黄又瘦,就像是晒干的木头,又像是多年无水的河滩。
他绝对没有死。
但他也不像是个活人。
“我把药包留给你,那个小药丸是口服的,能养气补血,没什么事我先走了。”段美美讪讪地笑了笑,把背上的小包袱背好,那里面是她的盘缠。
进来救人的时候,她把手弩放在棚子外面了。
“你”
那个男人发话了。
阴沉而嘶哑的声音,非常难听。
“是奖励吗?”
“什么?”段美美心头一沉。
不过她很快就宽慰自己,“蒋丽是谁?也许是他的心上人吧。”
“我不是蒋丽,我叫段美美。”
男人向她伸出一只手。
这只手好脏啊,都是干结的血痂。
段美美还是轻轻握了那只手一下。
就像当年徐咏之觉得有义务对着那个窗口微笑一下一样。
安慰伤病之人,是行医者大多数时候唯一能做的事。
因为我们对生死二字,知道得实在是太少了。
但那只手立刻就把她的手握住了。
“没什么事的话,我先走了。”
段美美抽回手,假笑着往后退去,她真的害怕了。
那只手向自己招了招,那意思是近前来。
“怎么,要给武功秘籍是吗?”
段美美想着,但直觉告诉她,这个男人不对劲。
有一种白日梦,就是救了一个神仙,神仙让你在金斧子、银斧子和铁斧子里挑一个。
现实中,大概率我们会帮一些白眼狼。
让我们在金斧子、银斧子和铁斧子里选一个:
“我用哪个斧子砍死你,你会心里更舒服?”
“鬼才过去呢!”段美美嚷了一声,转身撩开帘子就跑。
晚了!
那男人的手像鹰爪子一样,太快了。
这一把正好抓住了段美美的腰带,段美美向前挣脱,被这么一拉,就像一个陀螺一样转了两个圈,一下子摔倒在地上。
衣带还在对方手里。
必须尽快甩掉外衣。
段美美拼命地挣扎。
男人爬起来,在后面慢慢地跟着她。
她连滚带爬地穿过芦苇丛,抬头看见前面一个人影。
“救命!”
她脑子里想的只是徐咏之,但她立刻明白这不可能,她没有告诉徐咏之自己去了哪。
“陈小幻,你个死丫头快来救我!”
不是陈小幻。
段美美看见了那两条干枯的、棕黄色的腿。
那个男人已经出现在她的前面了。
她退,她往后退。
她摸,她摸石头、摸树枝。
突然她摸到了自己的手弩。
她拿过来,对准这个男人扣动了扳机。
不敢看,那一定会瞄偏了的。
这支弩箭打在了那人的左肩上。
那个男人呜咽了一声,感觉非常委屈。
“啊,你不要过来,再过来,我还会打伤你”
段美美手忙脚乱地装填着弩箭。
但是那个男人已经不会再给他一次机会了。
他一把抓住手弩,远远地扔进水池。
最后一点希望,就这么随着水波荡然无存了。
男人抡起胳膊,狠狠地给了段美美一个耳光。
嘴里一股咸咸的味道,段美美被这一下打得眼冒金星,牙齿咬破了自己的嘴唇,血顺着嘴角流了下来。
这时的段美美只穿着衬衣和裤子。
在那个时代,女子不穿外裙,就相当于没穿衣服。
衬衣的衣襟已经被撕掉做了包扎,现在已经没法很好地遮蔽姑娘的身体了。
干尸一样的男人露出了得意的笑。
他的手像钳子一样,紧紧地抓住了这个救护他、治疗他的姑娘,把她扛进了那片芦苇地当中。
柔弱的香蒲和芦苇,不应该遮蔽了如此滔天的罪恶。
满山的红叶为纸,怕都写不尽这可耻的负恩。
在被打了几次耳光,扼住几次喉咙之后,女孩终于听任这个恶人摆布了。
她仰面看着天空,手上紧紧抓住能抓住的一切。
一把泥土,一根芦苇。
“要活下来,要报仇。”
这时候,她看到了那只鸟儿。
那只一直给她寄来闺蜜来信的鸟儿。
那只黑色的鸟儿,发出的是得意的、清脆的人类女子的笑声。
这个笑声,暴露了她的主人。
这根本就不是陈小幻的鸟儿。
它是李连翘的红嘴鹩哥儿。
“中了这个女人的圈套了。”
身体的疼痛和被侵犯的屈辱感没有击倒这个女孩。
看见那只鸟儿的时候,突然觉得特别委屈,特别凄凉。
她的眼泪连成了线,滴滴答答顺着腮边留下来。
“徐咏之,快来救我吧。”
“呜呜呜我把自己弄坏了”
“快来吧,你个,再不来我就要死了!”
最难过的时候,似乎只有咒骂自己人才会好些。
夜色降临,长庚星出现的时候,那个干尸一样的男人才终于停了下来,坐在了地上。
一道光芒闪过,一个月亮门凭空出现。
传送门。
有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