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穹之下皆是炼狱,这个世界,
没有不带伤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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儒冠白衣,依约是帝辇辞琼阙。是日清明,陌上尘离开乾坤殿,再次落到了星塃城里。
夜半微澜,两个青白相并的身影,坐在兜率宫的屋顶上,仿佛嵌在了那轮圆月里,被皎皎清辉包裹,唯美之至。晚风吹动两人的长袍,如飘逸的烟云,如缱绻的愁绪。
有好酒润喉,有佳果入腹,再俯瞰着浮世丽景和万家灯火,顿觉闲适逸兴之至。再加上轻柔的风、寂静的城和奔跑的白骨,眼前所见,耳中所闻便足以慰藉心中的旧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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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掌门,城之北隅即是城主府,已荒废多年,你真不打算回去看看吗?”璃川的目光定格在了城主府,那里是陌上尘长于斯的地方。
“城主夫妇虽非我的亲生父母,但是他们养育我多年,不嫌弃我愚笨,尽心教导,此等恩情莫敢言忘,只是这情份我已经无处可报,怕就怕我回去了那个地方,人去楼空,徒增伤感。”陌上尘嗓音清脆,回荡于晚风中如天籁,“站在这里远远看它一眼,便已足够了。”
“你没想过要去寻找你的生母吗?”
“据剑魂倾辰所述,当年她将我偷偷带回星塃城时,我的生父已死,生母不知去向,我能隐隐感觉到她还活着,且正在某个地方变得强大。我想,我们母子以后终会再见的。”
璃川颔首道:“有缘自会相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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陌上尘呷了一口烈酒,眉头微微皱起,沉声问道:“我来是想问你,你还是没有找到长崆的转灵吗?”
璃川搁下杯盏,面色凝重地道:“我曾经追随过长崆的魂迹,他并没有落地凡间,反倒被某种诡秘的力量拦截,而消失在了神界里。他不像沧楉的转灵,是在我始终能预知到的地方,所以若虚琴才能被你化作皇暝玄鸟去守护她。而他的转灵好像被刻意隐藏了起来,身边应该还布满着层层封阵,使我的预感灵力始终难以触及到那一方灵域。”
“你是说,有人在庇护他?”
璃川颔首道:“而且庇护者灵力之强,超出我们的想象。”
陌上尘问道:“找到他还需要多久?”
“十五年光阴转瞬即逝,又何妨再等两年呢。”
陌上尘慨叹道:“整整十五年了,想不到,我在昆仑山已经独自过去那么长的时间了。十五真是一个伤情的年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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遥想沧楉死在至悲天境也已经过去了不长不短的十五年,整个昆仑山孤影披雪落花殇情也已经延续了十五年,就连屋顶上比对沧楉凿就的冰雕,也因飞雪堆积而变得越来越臃肿,早已不复当年的模样。白天黑夜交错,唯有巨鹰在山崖间亘古高歌。时光无声以风雪作祭,往往能埋葬掉很多不痛不痒的东西,唯有此情与星辉相伴,不死不灭。陌上尘沉吟良久,眉头渐渐舒展,朗声道:“我来时,灵荷尚未开放,所以这次不能给你送花了。”
璃川微微一笑,揖手道:“无妨,花季也很快就要到了。”
“届时,我再来给你送花。”
“我再给你煮卤花生。”
然后又是久久的沉默,只有剥开卤花生的细微的声响。一碟卤花生很快被食啖殆尽,夜依旧深邃、辨不清是什么时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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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起身来。晚风吹拂离人衣,如山中缥缈的雾,如心中弥漫的愁。
“起风了。”陌上尘幽幽地道。
璃川神思木然,不解其意。
“我想她了。”如此的坦露心扉。
他想念沧楉了,在此刻来得尤其的激烈。
风结束缠绵的姿态,从他们的长袍下匆匆远去,月辉幽凉似是起了层层涟漪,将无尽的思念远渡天涯。
天涯静默,却没有任何的回响。应道是、佳人更在天涯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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犹记得,当年在皇州遇见陌上尘时,他还是个傻小子,因出生时头脑先着地,摧毁了额头上的天门,他便在星塃城里疯疯傻傻地过了十年;直到妖皇风梧因情生恨,给陌上尘的坐骑服用了毒境,他才掉落下星塃城,孤身来到了陆地上。
“咕噜,咕噜咕噜……”
“孩子,海水是不能喝的。”
“我渴。”陌上尘咧着嘴笑道。
“渴也不能喝,你妈妈没有教过你么?”
陌上尘浑然不顾,依旧埋头喝了两口海水,只觉咸得很,越喝越渴,他有点想不明白,他斜斜望着耀眼的天空。海滨的渔民扛起竹罾,摇头叹道:“原来,他是个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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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傻孩子以盛名之副往繁华的内陆走去。原本崭新的镶玉裘衣在借宿时被村姑偷了去,只换给了他一件粗布麻衣,他也浑然不知,乱糟糟穿在身上,又继续跟着商旅往下个地方走去。虽是破衣褴褛,蓬头垢面,沿途他总是笑,别人给他残羹冷炙他是咧嘴笑,别人恶言驱赶或是殴打,他依旧是笑。一路走来,他成了世人排遣心情的笑料,也是因为他人畜无害的傻笑,而不至遭受戕害。他这样的人,他自己是活不了多久的,何必担上杀人的罪名。
但是这傻孩子命硬,竟穿过整个东域,黑黝黝地站在了圣疃山下。远远看去,他就像块砚台,骄傲而发光。
圣疃山麓已被幻星皇朝营建为帝都两百年,其间繁华缛丽世所罕有,碧瓦飞甍、云楼雾殿此起彼伏,比起昔日的帝都星塃城也是不遑多让,反可衬出其落寞之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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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云沧渡口,遇一船夫,故意刁难陌上尘。
“你给我卖唱,我就渡你过圣疃湖。”
陌上尘不置可否,后听闻帝都朱门酒肉多,保管他行乞不会饿死,便答应要在船头向行客们卖唱。众人嘲笑不止,唾沫横飞,傻小子却一敛笑意,满脸沉静,不出口则已,一出口则技惊四座。凡是皇州上整理成册的诗词歌赋,经书传奇,随便拎出来一段,他都能一字不差给利落地背诵出来。
“他居然有过目不忘的本领。”
“他居然满腹经纶,学识通天!”
众人愕然。陌上尘只是嘿嘿地笑着,拿起硬馒头埋首就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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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维九月,凉风习习,璃川驾云舟恰好经过,领略了陌上尘的别样风采,遂掐指引灵,顿觉自己所寻之人是他无疑,就将行囊中的馒头都扔给了他。
“裴沧楉啊裴沧楉,你辛苦百年,怎么就弄了一个傻子来到人间了呢。造化真是奇妙啊。”璃川暗自喟叹。
“日后他能执掌玄傲剑,守护诸天吗?”璃川心生疑窦。面对隔壁船那高人端详的目光,陌上尘全然不知,趴在船板上,连洒落的馒头渣子都舔舐干净了。
众人释怀地笑着:原来他还是个傻子。一个只会死记硬背的傻子,仍改变不了他的本质。
人最大的可悲是,整个时代对他的轻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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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船刚在圣疃山下登陆,璃川便想去把那孩子领回来,没成想船夫不肯,态度蛮横,拿出了护犊子的气势:“他是我的儿子,我凭什么把他给你?”
璃川沉下脸来:“那你之前还任由别人嘲弄他,殴打他?”
“他傻他活该,但我就是不能把他给你!”
璃川无奈,便从袖子中掏出了两锭金子,商榷道:“那我用金子把他买下来。”
船夫见钱眼开,立马陪着笑脸道:“好说好说。”便探出手勾去了璃川掌上的两锭黄金,转身就走。陌上尘稀里糊涂就此跟了璃川,寻一客栈吃饱喝足后,两人便离开圣疃,跋涉数千里去追赶星塃城:那座被白骨背在身上的飞天巨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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泛舟于圣疃湖上,有浮光掠影,渔歌杳杳,有烟花蔽空,响彻云霄,陌上尘着洁净的衣裳,赤脚拨弄着湖水,畅快之至。
璃川蹲下身来,凝声问道:“孩子,你记得自己来自哪里吗?”
“我也不清楚,只记得那座巨城是飞在空中的。我还从来没有见到过阳光。”
“你遍体鳞伤结满了血痂,痛不痛?”
“痛。”陌上尘咧嘴笑道。
璃川凝神间,若有所思:“活着这么辛苦,你为什么要来人间?”
陌上尘将双脚从水中抽离,略一思索,便歪着头道:“我站在云端,恍惚听到有个声音在说:去吧,到人间去吧。于是我就落到了凡间。”
璃川知道,那是裴沧楉低喃的声音。自陌上尘降生凡世以后,她已经不能对他有过多的干涉,只能暗遣几位信得过的帝尊去默默守护他。璃川便是其中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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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子之夜,皎皎清辉倾洒在两座绝壁上。
绝壁的外表坚硬而光滑,惨白的颜色比月光还要瘆人,却有很多凡人罔顾危险攀爬在上面。多日艰苦的跋涉使他们面黄肌瘦,衣衫褴褛,包袱里少得可怜的干粮时时散落了出来,砸在下面后继者的头顶上。
所有攀爬者都屏气凝息,不敢懈怠,手上的伤痕新旧交替,没有半点完整的地方。
这两座绝壁如蜻蜓点水一般移动在皇州之上,好像逃避着阳光,永不停歇地往西追逐。大风凛冽吹过,像是铁扫帚般将数以万计的攀爬者推落下了悬崖,此起彼伏的哭喊声,便经常响彻在夜空中。
绝壁的尽头即是星塃城,高高地飘在云端之上,早年间灯火辉煌,笙歌未绝,而那两座绝壁便是白骨的双腿。
若立于城墙上俯瞰,可见一架白骨正背着星塃城,疾驰在深蓝的月空中。
当时鲜有人知道两座绝壁的真面目,窃以为爬到顶端就能攫取无穷的财富,或者出于好奇,而想进城中一探究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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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伯,我们这是在哪里啊?”陌上尘睡眼朦胧,只觉耳边常有碎石跌落的声响,遂喃喃问道。
璃川将短刃插进了石缝里,侧过脸来道:“我带你回家。”
背上的孩子抿起一抹笑意,又继续沉入了梦乡。
此时他们距地数十里,脚下云雾苍茫,长空邃袤,稍有不慎便会跌落云端,粉身碎骨。而眼前的路,缀以清寒的光和肆虐的风,似乎永远看不到尽头。
璃川腾出右手,将腰间的布条往上紧了紧,以免孩子滑落下来。孩子睡意安稳,呼吸匀称,嘴角的口水哗哗地沾在了璃川的衣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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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陌上尘醒来时,他发现自己躺在了一个凹槽里,正面望去则是茫茫云海,浮光微漾,更有雪子飒飒扑来,遮挡了他的视线。他只觉身子受阴寒侵袭,微微发颤,低头一看,原来这凹槽三面皆是阴冷的石壁。壁面虽凹凸不平,却被前人画满了各种怪兽,璃川正盘腿而坐,将占灵轮置于腿上,以吸收纯阳灵气来迅速恢复精力。风吹起他的长袍和头发,如同张扬的旗帜。
“老伯。”陌上尘揉了揉眼睛,慵懒地唤道。
“你醒了?”璃川收回占灵轮,起身道,“先吃点东西吧,我们等下还得赶路。”
用烈酒烘烤出的鸿雁香气扑鼻。云中常有大雁南归,璃川以占灵轮将其捕获,得以使孩子度过饥荒。陌上尘狼吐虎咽地吃净了。食物被事先抹了一层迷药,他吃完很快又陷进了梦乡。璃川便把他绑在了背上,纵身飞出,攀附在了崖壁上。
偶有人失手跌落,璃川总能敏捷地避过,他攀爬的速度远高于常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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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时七天七夜,历尽艰难险阻,璃川终于背着傻孩子站在了迷暗森林的入口。只要穿越了这片诡秘浓暗的森林,便可抵达星塃城下。
璃川右脚尚未落地,突见一道闪电撕裂墨夜,凌空劈来,幸好他身法极快,轻巧地避开了。他便敛衣站定,肃然稽首道:“烦请禀告垣依尊主,我奉青龙宫首席之遗命,将陌上尘送归星塃城,还望她给我开辟一条云路。再下感激莫名。”
等候半晌,云光霁开,森林中迅速浮现出一条皎洁的小径。
“多谢垣依尊主,来日我定当登门拜谢。”
再往森林中走去,已无凶险万分的霹雳,也无纠缠不休的魅影,唯见云路两旁尸骸零落,森寒恐怖。想必是攀登者们历尽艰险爬上绝壁,却又殒命在了迷暗森林里,终究不得入星塃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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璃川约莫走了半个时辰,终而站在了星塃城下。这座古老的煌煌巨城,第一次展现在了他的眼前。以城墙的高耸、塔楼的飘逸、灯火的阑珊,再加上笙歌的杳远,犹抱琵琶半遮面地向璃川小露出它非凡的魅力。
城外耕樵者甚众,贫苦百姓以此为生,常将柴薪担至城中售卖,而保衣食无忧。见有陌生人穿过森林,皆暗自惊叹。待细细看去,两人破衣烂衫,蓬头垢面,显然是历经磨难才来到了这里。
“孩子,快醒醒。”璃川停在了城门口,将陌上尘缓缓放将下来,弯着腰对他道,“我即将入住兜率宫,在那里引灵卜世,这是我的使命。魔界之门即将打开,诸天浩劫在所难免。孩子,这里不会属于你,也没有谁会属于你,就算是这样,你也不要放弃希望啊。”
陌上尘闪了闪眸子,目光中透露着不舍:“我可以去兜率宫找你吗?”
“当然可以,我会通顺你全身的灵门,等你到了十六岁,她就会过来接你了。”
陌上尘讶然:“谁要来接我?”
“她叫裴沧楉,你,是她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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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明诠释希望,而被黑暗笼罩的星塃城,似应与绝望等同。
然事实并非如此。它虽飞在空中百余年,因兜率宫上两个伟岸的身影,希望一直都在。
淡月一抹,偷偷滑入虚掩的天际,唯留下千丝万缕的白,宛如彻夜的惆怅残留。
陌上尘侧身道:“老伯,我该回昆仑山做早课了。”
静耳倾听,雁叫霜晨月,晓风拂寒蕊,丝丝入扣的声音遍及红尘,却唯独听不到那些熟悉的低喃了。故人皆已远去。白骨之下,万家灯火,连城千座。白骨之上,孤城千寻,云雾翻卷,这种景状像极了陌上尘此时的心境:热闹都是别人的,他什么都没有。
红尘浮世缘梦太浅;眼前心上念人未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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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段时日,我要去一趟皇州。”陌上尘缓缓起身,嗫嚅道,“她应该要长大了吧。”
璃川躬身再拜,脸上难掩惊喜:“你愿意去见她了吗?”
“那一天,我亲手杀了我最爱的人,为此我面壁十五年,不敢下凡尘。”是该结束这种折磨了,陌上尘长吁了一口气,嘴角抿起一抹释怀的笑意,“如今我放过了自己,放过了天下人,我是应该去把她带回来了。”
说罢,他便掠下屋顶,朝着昆仑山飞去。
人生无非是这样,来不及告别,却又开始启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