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站在蓝色篱笆外,回头看着我,笑意温柔。你说,北海有流萤,皇州有烟雨。你是最深情的海。
后来,北海的风吹垮了墓堆,皇州的云淹没了重楼,唯有我,静立雪山巅,回忆着远去的你。
我的梦早已失却颜色。”
**
滴水城被烈火彻夜灼烧,冰墙寒殿悉数融尽,整个山巅除却那石砌的通天塔,余下皆已化为泡影;再被大雪层层掩覆,竟再也难见往日的气派了。
唯有断壁残垣所撑起的参差轮廓,可诉说着这里曾有过的辉煌。
这座巨城从此成为记忆,众人哀婉叹息之余,气息奄奄的洛南建议他们下山另寻去路,不宜再逗留在这片酷寒的废墟之上了。
**
洛南细语传音,征询沧楉的意见:“你已是剑宗新的掌门,四域江湖皆归你钳制,你可有想去的地方吗?”
沧楉微微蹙起清眉,心中有些忐忑和茫然;待到镇静下来后,她想,如果可以的话,她只愿回到天泽镇去,她愿回到那段由天泽故人守护的明媚时光里。那时候,天泽镇还没有被铸魔团移山所掩埋,父亲和女管家也还没有惨死在云沧,而她更没有被占灵师用夜壶装着、给带到海外的云岛上:一切的记忆都是平静而温暖的。
但是,沧楉深知,自己已经回不去了,天泽镇回不去了,那些平静的日子也回不去了。
**
“我来此之前,祖父给了我三百暗卫来解圣疃的危难,而作为交换的条件,我须应诺他,代替他去出征北境。”
“那三百暗卫在哪呢?”
“他们已分赴东南两域的各大门派,告之以移星皇朝与剑宗宣战的事实,让这些门派就地解散,先找地方隐蔽起来,静待时机。”沧楉迎着翩翩絮雪,环视了一遍身边的众人,眸光潜静地道,“不如剑宗中人先结伴前往北境,我去帝都领完军令,再来与你们汇合。”
有剑宗门人心生愤慨,嘀咕着道:“我们可不会替移星皇朝卖命,除非先取了那狗皇帝的项上人头。”
“对,我们要为剑宗雪耻,为死去的兄弟们报仇!”
**
沧楉自知此事太过勉为其难,正紧绷着脸、不知该如何答话时,洛南轻吁了一口气,面容肃穆地道:“我剑宗立教之初,便以百姓福祉苍生性命为重,未敢懈怠。今时雪族犯境,必将掀起一场血雨腥风,受苦受难的终究是皇州的百姓。诸位堪负人间境界,剑气纵横千里,有救世济民之能,何不舍剑宗而为万民,听从楉儿的安排去抵御雪族呢?”
剑宗中人垂头默许。
**
“你们速速下山去吧。”洛南盘坐在毡布上,面色惨白而庄重,气若游丝地道,“我命数已尽,只想长眠于圣疃山巅。”
沧楉俯下身去,握住洛南的手说:“您还是跟我们一起走吧?”
“今日滴水城破,我身为城主,理当城在人在,城破人亡。”洛南双眸噙着泪花,微微笑道,“楉儿,你可愿意唤我一声‘婆婆’?”
沧楉眉头一蹙,心中有些疑惑,却没有拒绝,只是叫起来略显干涩:“婆……婆。”
洛南甚是欣慰,将沧楉拽近身边,凑耳嘱咐道:“切记,世间男儿多薄情,莫把痴心错付与。”
说罢,洛南便浮着笑容坐化而去。当她目光涣散地望着远方时,记忆中,那座种满海棠花的别院已经不甚清晰了。只仿佛记得有一位男子站在篱笆外,破帽遮颜,笑容苍白地要跟她借一碗水喝。他说,他叫裴苍山,是位走南闯北的执剑士。他说,姑娘你种的海棠真好看,跟你一样好看,哦不,应该是你比海棠更好看。
洛南直起腰来,淡静地笑道:“都受伤了还说俏皮话,你也不怕闪到了嘴。”
他干干地笑了笑,便扶着篱笆倒了下去。
洛南采了满山的草药,费时七天把裴苍山救好了。裴苍山精神抖擞,留下三枚铜钱,便拿起剑扬长远去。两个月后,他居然又回来了,扶着篱笆,笑容明净地要跟洛南借一碗酒喝。他说,大雪阻归程,他想喝碗酒暖暖身子。他说,姑娘你家的海棠都枯萎了,唯有你貌美依旧。
洛南玉脸一横,没好气地说:“都受了重伤还喝酒,你也不怕闪断了腰。”
他暖暖地笑了笑,便顺着篱笆倒了下去。
**
大雪封山,附近山谷里的草药鲜见踪迹,洛南跑了三十里路,才采到了足够把他治愈好的众多草药。七天后,裴苍山剑伤初愈,很大气地留下了四枚铜钱,便笑声朗朗,沐雪而去。
“姑娘,还有一枚铜钱是打赏给你的。”
洛南愤愤失语,转而倒有些怅然若失,便追出去喊道:“你要是再受伤,以后就别回来了。”
声震篁林,惊起栖枝的鸟腾空而起,久久响彻于山谷。
却没有他的回音。
“走了也好,走了就不要回来了。”洛南嘀咕着道。
诚然如是,有些人走着走着就没了,有些人爱着爱着,就散了。
**
春风生碧草,溪头鳜鱼肥,三个月后,在某个花香浮动的晌午,裴苍山站在明媚的阳光下,靠着篱笆,笑容灿烂地要跟洛南借一盘肉吃。他说,在外奔波数月,感觉人都瘦了很多,急需吃肉来补补身体。他说,不知你家的海棠去哪了,幸好你还在这里。
洛南樱唇一撅,冷着脸道:“这次你可伤得轻多了,也还有得救。”
他倚着篱笆坐将下去,双眼微微闭上,声音清脆地道:“这次啊,我不打算走了。”
洛南眸中含泪,走到了裴苍山的跟前,刚要俯身将他搀起,他竟又迷离着双眼,打趣着道:“你的嘴唇真鲜艳,你可要管好它了。”
洛南杏眼圆睁,微嗔道:“你不让我说话?”
“不是,我随时都会亲你。”
风吹过竹林,满地的斑驳来回摇曳,耳鬓厮磨。有些花正在开放,有些人正在际会。
**
裴苍山悟性不高,学剑多年也只混了个剑道素品,每每行走江湖都会被打得遍体鳞伤,能保下小命纯属幸运。这不由让洛南很是担忧。
“你教我练剑吧。”
她想学,裴苍山便倾囊相授。
**
洛南学的很努力,生怕江湖纷扰祸及家人、而无力挽救,只是裴苍山不解她的用意。他站在篱笆外,手里举着茶杯,笑着道:“练个剑而已,何必那么拼命。”
她回眸道:“因为我想保护你。”
仗剑而去,剑即是江湖。唯你归来,你即是天下。
只是他不懂,而已。
**
裴苍山在洛南处一待就是两年,期间两人有了孩子,有了满院的海棠,那是她记忆中最温馨的时光。直到某天早晨,裴苍山领着孩子去山外狩猎,从此就再也没有回来了。似是早有预谋,他竟暗中带走了一切属于他们父子俩的东西。
洛南在山中苦等半年,无望之后,便牵着食铁兽,携一柄木剑,将四域江湖捅了个通透,人间境界竟从剑道素品跃至剑道天品,跨境三重,可谓逆势而上的奇观。两年后,她才满身疲惫地回到了圣疃雪山。
静伫于城门前,回望着雪花弥漫的尘世,纷纷扰扰遮断双眼,心知入了此门,就该跟过往、跟红尘一刀两断了。她优雅微笑下晶莹滴落的泪花,触空成冰:“我已经爱过,我该去过云淡风轻的日子了,愿你去路如歌。
愿你,繁花似锦。”
从此洛南深居滴水城三十年,潜心剑道,终有大成。
**
冉冉熹微穿透夜幕,东方既白,这可怖的夜晚即将成为过去。
众人哀恸不止。待飘雪将洛南的尸身覆盖,只留下一个冰冷而简洁的轮廓,众人便开始商量如何下山了。沧楉建议大家把一些残剑的剑尖弯起,再用铁丝把剑缠绑在鞋底,这样滑着雪下山最快。众人依言行事,便在朝晖中踏着铁剑,滑着簌簌飘雪来到了山脚下。
剑宗门人已坐着小舟飘逝于濛濛水雾中。天泽众人则自愿跟随沧楉回星塃城。待行舟至湖心,沧楉便召聚他们商量往后的事宜。
“回到帝都以后,你们便留在那里,不必跟我去北境了。”
众人哓哓不解。
“三个月前,青龙宫那老头告诫过我,移星皇朝终究难逃一场变数。”沧楉凝眉有所思,沉静地道,“我想把你们留在帝都,专门挖掘地下城,日后可能会用得着的。”
“这个我们在行,地下城要挖多大?”
“能供两千人隐迹常住、且够储备他们三年的粮食即可。”
山雨欲来风满楼,她得早做绸缪。
**
回到帝都后,沧楉立于裴府的内堂里,跟裴苍山说起了此前她所遇到的一位叫洛南的女子。
她说:“爷爷,是你负了她,当年那位牵着食铁兽将四域江湖捅了个通透的少女,是你负了她。”
老头正襟危坐,面容微微颤裂,目光望了望远方,又缓缓收回看了看沧楉,转而竟有些不知所措地往低处瞟了瞟;半晌,他呷了一口浓茶,静静地道:“记得当年,我带着你的父亲去山外狩猎,在途中,我的脑海里有一道灵感骤然起势,迅速晕染开来,使我看见了一只巨大的蜗牛。蜗牛的左角住有一族,名曰蛮氏,右角也住有一族,名曰触氏。两族为争地而战,浮尸百万,流血千里,无数道剑气拔地而起,飞去渺渺天涯,那是多么的荡气回肠啊,原来剑是随心所欲不受拘束的。那一刻,我突然领悟了剑道,并为之欣喜若狂。为了专心修炼人间境界,我就带着你的父亲隐居到了天泽镇里。”
“于是,你就这样放弃了她?”
**
老头苦笑着道:“有时候,放弃总是比坚持更容易,不是吗?”
沧楉心绪黯然,眸光潜静地道:“可是人生在世,总有些事情是要去坚持的。比如正义,比如慈悲和爱情。”
老头沉吟不语,端茶的手微微在颤抖。
“爷爷,她跟你不一样,她比你勇敢,她没有恨过你。”沧楉拿起了桌上的戎装和腰牌,蹲下身来,直视着祖父湿润的双眼,一字一句地道,“此去北境,断定会凶多吉少,你有不去的理由,我有必死的决心。”
“楉儿……”老头顿时凝噎,待伸手来握,沧楉早已起身远去。
因为懂得了失去的痛苦,所以她不想让别人也失去。
然而裴苍山所掩藏的真相是:某日,他途经山外的集镇,遇到剑宗门人拿着画轴在四处寻找他们的少城主。当他看清楚画轴上的女子时,心里顿时犯咯噔,暗自惊惧。早有听闻,滴水城少城主乃是四域江湖无数男儿梦寐以求的佳人,是圣洁和高贵的化身,如今她却跟裴苍山这种泛泛之辈,有了婚姻之实,此举势必引起剑宗门人的嫉恨和杀意。倘若此事被侦知,为保全洛南的名声,剑宗极有可能把他们父子俩悄悄抹杀掉。裴苍山想想便觉得后怕,那日他的离弃是早有准备的。
**
刚跨出府邸,沧楉便碰到了移星皇朝的七皇子,顾之澜。
这位鲜衣怒马的皇室贵胄端坐在马背上,正在寻思,才数日不见,少女仰望起天空的眼神竟有些疲倦,又有些清冷,似是有寒星静潜;她的脸色略显苍白,鼻梁俏挺,眉间哀愁相续,风神质韵仍然是无可比拟的,却依约有了遗世独立的孤傲之感。记忆中那位玉洁明净的洒脱少女,竟是再也寻不见了。
但是,这也是她更加迷人的地方,因为她已有了不凡的人生历程。
对于沧楉的改变,顾之澜心中说不上喜,也说不上是忧。佳人这种喜忧参半的成长,往往更让男儿们心旌摇荡。
**
在短暂的端详过后,顾之澜翻身下马,直趋数步,笑容满面地站在了沧楉的跟前:“楉儿,你平安回来了,实在太好了。”
沧楉看住他,揶揄道:“顾之澜,你溜达到小小的中郎将府来做啥?这里可装不下你这尊神。”
“你那么美,当然是专门来看你的啊。”
“我可不信。”
“我来请你吃烤肉的,上好的鹿肉,自带美容排毒的效果喔。你要不要吃?”
沧楉白了他一眼,轻笑道:“少贫嘴,你还不快实话实说。”
顾之澜敛起了嬉闹的笑意,脸色渐趋于沉静:“雪族突破北境的防线,直奔千里,已经占领了我朝数十座城池。今日出征的旨意下来了,我是主帅,明早便要领军去往北境了。”
沧楉星眸一瞪:“怎么,你居然是主帅?”
顾之澜干干地笑了笑,挠着头皮道:“我也不想啊,只是凡有大军出征,必由皇室亲王统领,这是皇朝立朝之初就定下的规矩。我自知资历浅薄,军国大事都不太懂,所以特意来跟裴将军商榷对策的。”
眼前的少年看来成长了许多,不再如初见时那般傲慢无理,乖张跋扈,像坐着巨犬拉扯的琉璃巨轿横行东域这样的荒唐事,怕是他再也不会去做了;就连他以前惯行不悖的寻花问柳温香软玉之风流事,如今也是说戒就戒了。可见,遇见沧楉乃是他的幸。
沧楉静静地望着顾之澜,凝声道:“你不用跟他商讨了,他不会去的。”
不斥于晴天霹雳,顾之澜大惊。
沧楉继续说道:“我要代他出征。”
顾之澜目瞪口呆,就连沧楉说出“你带我去城外的军营走走”这句话时,他都没有听到;待沧楉骑上他的战马,在石板路上踏出哒哒的蹄声,他才迅速地回过神来。顾之澜便疾步追着她,往城外跑去。
“楉儿,你等等我啊……”
气喘吁吁声无限绵长,使天地为之灵动。
**
夕阳西斜,无尽余晖洒落在煌煌帝都上,似是给它裹了层金边,显得瑰丽而梦幻。就连高墙和巨楼那些坚硬的棱角,此时都变得柔软了起来。
而那两道被拉长的身影,似是对故土有着难言的牵绊,似是知道它们的主人,此地去后,便不再有归途。
“楉儿,你居然敢做我的中郎将,真是勇气可嘉啊。”
沧楉耸了耸肩,故作无奈地道:“但愿,你能把我平安地带回来。”
“那是必须的,就算是我死,我也得让你活着啊。”顾之澜拍着胸脯,脚下带起灰尘,信誓旦旦地道,“天塌了你也别怕,我来给你顶着。”
却未料、一语成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