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以天空作画,
我以念你成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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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日的隐迹追随后,陌上尘驭剑又落在了帘汐的面前。他的头饰依旧跟当年的长崆一样,青丝带缠成六个结,将头发绾起,显得清爽俊逸,轮廓分明。
他拂去尘沙,弯着腰问道:“帘汐,你还记得我么?”
“你是怪叔叔!”
她扑倒在他的怀里,哭得梨花带雨。
仿佛只有在他的面前,帘汐才会哭,且哭的这样肆无忌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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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时辰前,帘汐为了躲避雪族暗卫的追杀,无意中闯进了首阳山。百余年前,沧楉曾率领西征军在此和雪族爆发过一场残酷的战役。两军彻夜厮杀后,无数的残尸散骸被抛弃在山下,多年后遭泥石掩盖,再无痕迹。那里的怨气却始终徘徊着,不肯消散。
世人路过此地,恍惚还能听到山脚下传来凄厉的厮杀声,甚至此起彼伏的哭声。待过两个时辰,还未穿过山涧,这些人便会被怨气侵蚀,神志迷乱,血流倒灌,进而暴毙身亡。
腐烂的白骨在不断累积,怨气在不断地激荡且浓郁。多年以后,世人便流传这样的传说:山涧深处有叫声混杂,如鹧鸪交叠悲鸣,如泣如诉,如怨如慕,遂替其命名:叠鸪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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叠鸪涧方圆百里,草木繁盛葳蕤,却鲜有行人的踪迹。年月积久,山涧里逐渐长出了成片的玉兰树,硕大的白花瓣绽满枝头,韡韡晔晔,极为壮观,初来者都会被这样的盛世景象所迷惑。
帘汐带着皇暝,谨慎地走在了玉兰树下,白色花瓣纷纷坠落,无声无息,随即在她身后化作了块块白骨。
白骨落了满地,泛着惨烈的光芒,却又在悄无声息中骤然凝聚,层层堆积,形成了一架高达十余米的骨头人。
花瓣逐渐飘落,落地变成骨头,又迅速凝聚成了另一架骨头人。
帘汐才走了百米,身后却已悄然形成了十来架骨头人。他们缓步跟在帘汐的身后,张牙舞爪,屏气凝息,仿佛在静待时机将她瞬间吞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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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命悬一线的时刻,旭澈站在雪山之巅,整颗心都悬到了嗓子口,他从未感到如此的忧惧和不安过。他未见犹豫,便纵身跳出了山巅,朝着弱水坠落了下去。
听说弱水下直通凡世,或许沉进水底,运气绝佳的话,旭澈就能落到叠鸪涧里救下帘汐。但是,在指尖触碰到水面的时候,他才发现了事情的不对。
风起,吹皱无垠弱水,把他拍落在了月迷津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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毗莎奴拂去纷乱的雪花,凛然站在了旭澈的面前。她抽出怀中的匕首,俯下身来,将他那只石化的食指迅速割断,这样能防止他的身体被弱水逐渐地侵蚀掉。
旭澈忍住痛苦,目光哀绝地看着毗莎奴。
毗莎奴沉下脸来,责怪道:“旭澈,你没有灵力,弱水对你来说是非常危险的,以后不许这么鲁莽了。”
“毗莎奴,我想要去救她。”旭澈哽咽道。
“你不要命了吗?”
“你这辈子,有没有为了某个人而勇敢过一次?”
毗莎奴眉头紧紧一皱,眸光顿时悲幽,心头似乎被割开一道裂痕,暗想着:有情人千万种,谁不是遍体鳞伤?恍惚了半晌,她抬起头来,低喃着道:“不用担心她啊,你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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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在此时,皇暝引颈发出了一声尖利的破鸣:它终于察觉到了山涧中弥漫来的杀气。帘汐猛然转过身,看见身后那群高大的骨头人,顿时惊惧,便就势跳到了玄鸟背上。
“呜……”
破鸣声烈。皇暝刚振翅飞起,骨头人便已狂奔而至,挥手拽住了它的后腿。
皇暝使尽全力,不停地扑腾,不停地嘶喊,却始终未能挣逃而去。眼见骨头人围得越来越多,帘汐奋力一蹬,朝空中跃去,旋转了两圈眼见要撞地,突然她的身上激发出了淡淡微光,紧接着、背上伸展出一双幽蓝色的羽翼,振翅而起,竟极速飞到了远处。
似是冥冥中的命运牵扯,在旭澈断去食指的那一刻,帘汐的身上终于长出了翅膀。曾经她也是翼人族的一员,只因五个月过去,她的背上还没有生出翅膀,族人便认为她是天煞孤星,而把她抛弃在了海溟中。此时帘汐不但生出了翅膀,更是激发出了自己的灵影,从而开启了波澜壮阔的灵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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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鸟正在被骨头人围攻,即将落入下风。帘汐情急之下,便凛然飞去,突然空中划出了两道剑光,霍霍作响,以雷电态势劈向了骨头人。只听得呜声尖利,被劈中胸膛的两位骨头人便倒向了地面,还没着地便散作了灰尘,随风飘逝。
就连毗莎奴看到这一幕,都惊得目瞪口呆。因为帘汐的翅膀居然是被血祭而出,变作了两把力量强劲的灵剑。血祭诸灵剑,乃是剑灵师修炼到裂天圣境的一大标志,而她的灵剑却是与生俱来,浑然天成,由她的骨骼激发转变而成!
山涧里的风突然剧烈起来,玉兰花瓣纷纷凋落,随风狂舞,刚刚的十来个骨头人也骤然崩散,重新化成了惨白的花瓣,刹那间,整个山涧都灌满了玉兰花。然后所有花瓣在帘汐的前方,迅速凝聚出了一个更加强大的骨头人。其身高达百米,深入云端,俯仰呼吸间,天地变色。
“皇暝,快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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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此情景,帘汐急切地呼唤着玄鸟,意欲逃出这片山涧。皇暝疾跑几步接上了帘汐,便展翅腾空,向着云层猛冲上去。骨头人巨手扫过,扑了个空,便蓄势一跳,跃至高空中,正巧抓住了玄鸟的后腿。皇暝被这么用劲一拉,立马失势,竟凄惨惨地坠入了地面。
帘汐重重地摔在了骨堆中,嘴角上渗出了凄艳的鲜血。或许是太过恐惧和突然,她的双翼居然隐没在了身体里,完全没有了痕迹,此刻她失去了所有的庇护,仿佛必死无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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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这架骨头人轰然崩散,化作漫天的花瓣,来回狂舞,倏忽间,又肆虐地围绕住了帘汐和玄鸟,形如狰狞巨兽将他们吞没。
帘汐被风吹得睁不开眼,玄鸟的嘶鸣震颤着整个山涧。有生以来,她第一次觉得离死亡如此的近。她缓缓地站起身子,屏气凝息,想要再次血祭出体内的灵剑,然而尝试再三也没有半点感应,头顶上的花瓣正在闭合,阴森冷冽,几近遮断了全部的天光。
死亡降临,帘汐依然没有打算放弃,便转过身去,打算扒开堆压在玄鸟身上的碎骨。只要皇暝震翅高飞,扶摇直上,或许还有一线逃命的希望。
但是,已经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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巨兽的身体已经完全闭合,它缓缓站起身来,猛然收胸缩腹,竟将帘汐压得喘不过气来。她仿佛听见了骨头散架的声响。
骤然间,有六道剑光刺破重重暗云,以六芒星的形状笼罩在了巨兽的头顶上。巨兽见状,竟惶惶跪拜在地上,原本坚硬的身躯迅速化为尘埃,落入了地面。帘汐和皇暝随即也掉落在了地上,虽然奄奄一息,窒息胸闷的症状却得到了缓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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陌上尘拂散沙尘,清晰地走到了帘汐的面前,柔声问道:“帘汐,你还记得我吗?”
“你是怪叔叔!”
她扑倒在他的怀里,哭得梨花带雨。
半晌,陌上尘擦去了帘汐脸上的泪痕,脉脉温存地道:“你,愿意跟我去昆仑山吗?”
“昆仑山?”帘汐皱着清眉,脸上写满困惑。
“昆仑山被世称为飞绝寒域,乃是万山之祖,灵脉奇绝,飘浮在茫茫的怒云上……”
帘汐哑声道:“那里也会有怪兽追杀我吗?”
陌上尘眸光闪动,话匣顿开,神情悠然道:“我巍巍昆仑乃是通往其他五界唯一的通道,有着世间最强劲的灵脉和最浩瀚的藏经阁,只要你跟我回了昆仑山,放眼整个诸天,都没有谁敢欺负你了。”
“好,从今往后。”帘汐仰起脸来,灿然地笑道,“我就是昆仑山弟子帘汐!”
“你饿不饿?”
“我想吃水果冰沙。”帘汐轻抬云袖,咂摸着嘴道,“听说昆仑山漫天飘雪,那里应该有吃不完的水果冰沙吧。”
“好,等回了山,我给你做。”
陌上尘微微笑了笑,如同岁月开出的光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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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晌的岑寂过后,陌上尘从黑曜石上起身,凝视着正前方的那棵玉兰树,冷冷地道:“你,还是不敢出来吗?”
这道威凛而清寒的声音令帘汐都心颤不已,便也抬起头来,紧紧地盯着那棵玉兰树。很快,一位着粗衣的中年妇女低着头,周身魔气缭绕,从树后踧踖而不安地走了出来。
“原来是被铸魔团蛊惑了的药殇师,想不到,你的灵力居然达到了挽天圣境,实在可惜。”
女子脸色惨白,扑通跪在了地上,声音颤颤地道:“不知圣帝尊驾在此,无意扰乱了您的清修,是小妖该死!罪该万死!”
“你是如何被铸魔团蛊惑的?”
“小妖本是姽婳世家一只看守猎场的麋鹿,只因仰慕妖皇风梧,而生出执念,被铸魔团引诱,偷看了藏经阁里的万卷心经。后为妖界所不容,故而堕入魔道。”
陌上尘不再言语,目光锐利如霜刃,扬袖遮住了帘汐的脸庞:接下来的画面她不宜观赏。那女子便像是接到命令般,面露绝望的神色,以一把光刃贯穿了自己的胸膛。
“噗呲!”
鲜血飞溅,化成寂寞的花瓣,挂满了光秃秃的玉兰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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铸魔团乃是魔界一支引进外援和铲除异己的神秘力量,都是按照茕涯的秘旨精心挑选的。他们要在荒之禁域经历两百年的竞争和锤炼,才能被打上铸魔团的徽记。在魔界之门洞开的时候,铸魔团会随着魔军攻击昆仑山,然后伺机混进其他五界中。他们魔力深厚,精于伪装和心术,会适时处地用皮囊掩饰住自己腥臭的躯体。
铸魔团的首要任务是寻找世间欲望熏心的修灵者,通过威逼利诱潜移默化等等手段,将他们的心智吞噬和魔化,从而主动堕入魔道。另一个任务则是击杀世间对魔界有潜在威胁的幼小灵者,任何有纯正血统且颇具天分的孩子,都会成为他们猎杀的对象。
沧楉的故乡天泽镇,即是被铸魔团移山所掩埋的,再难见往日的踪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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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次有堕魔的药殇师出现在叠鸪涧里,想必是铸魔团已觉察到了帘汐的殊异,所以想要杀了她以绝后患。药殇师专属于妖界,精通各种妖咒术,能把叠鸪涧里的尸骨召唤出来,层层堆聚,便形成了那架撕天裂地的骨头巨人。
那架把星塃城连根拔起的白骨,便是风梧遗世的杰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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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皇暝恢复了精神,它便载着陌上尘和帘汐,腾空而起,在他引天诀的启示下,灵感滋生,而往昆仑山凛凛飞去。耳畔的风从古道上吹来,温顺柔和,眼前的云往光辉里飘去,时舒时卷:这是帘汐第一次去往异界,有所见所闻,脸上便生出憧憬的可爱神色。
“你叫什么名字啊?”
“以前人们叫我傻孩子。”
“现在呢?”
“人们都叫我圣帝。”
“那我该怎么叫你?”
“你……你叫我阿尘吧。”
帘汐小脸皱成一团,不解地道:“为什么啊?”
陌上尘回头望着她,凝声道:“因为你以前就是这么叫我的,我还想再听一听。”
“阿尘……”
命运如尖刀,你若是璞玉,必会雕琢得更加精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