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都在等着看你的笑话,你得有所坚持,
才能拥有星辰。于繁花似锦处,
著香满青衣。”
七皇子阵亡的消息早早被传回了帝都,皇帝震怒,踹翻玉案,下令诛杀裴氏九族。帝都一时腥风血雨,相关牵连者皆遭屠戮。
举朝震惊。
皇帝的敕令已于昨日快马加鞭送至了云中。
城中百姓惶惶不安,皇帝以皇子惨死为由,命令百姓们除却孩童以外,男的悉数充军,女的则迁徙内地为奴。此举将世代盘踞在北境的豪门士族连根拔除,云中从此成为军屯之地,严禁一切商贾往来。
百姓们久经战乱,而今又痛失田产生计,心中顿时怨气盈天。
由于沧楉数日未归,天泽众人成为了众矢之的,被诸将排挤,遭百姓非议,便只得退出云中,避居在了首阳山下的雪林里。
毒境的威力早已消退,沧楉的人间境界尽失,双手已无缚鸡之力。此刻的云中对她来说,才是一座真真正正的冰城。
无处可逃的彻骨寒心。
修葺一新的城主府内,诸位将领正立于中庭石炉敲火,时刻关注着城里外的动向。
忽有哨兵直趋入府,挟起一股寒流涌至中庭。
“将军,刚刚有一位红裙女子进城了,现在正坐在洪登记吃糕点,引起了很多人的围观。”
“那姑娘长什么模样?”
哨兵直起腰来,绘声绘色地道:“她身姿坚韧,面如凝玉,纤细的鼻子略显俊俏,不笑时,有拒人千里的疏离与清傲,微笑时,便仿佛融化了整个世界。肥圆的小嘴微微翘起,带着一股纯粹和倔劲,确是个妙不可言的佳人。”
“她一个人来的?”
“虽是风雪载途,她却浑身似有无穷力量,茕然跋涉而来,令人惊叹。”
“她身上可带有什么信物?”
“这倒没有看见。”
众人兴致陡增,便合着出了府邸,往北隅的洪登记走去。
在半炷香之前,沧楉着红裙穿街而过,步履歪斜,城里骚乱不止,满是离乱悲哭之声。有人只顾着掩面哭泣,直愣愣撞倒了她,她也只是爬起来,微微笑着说“不碍事的”,便又继续走去。
动乱中那一抹逆流的鲜红,宛若蔷薇盛放,在寒风中摇曳,极其瞩目。
人群渐趋于安静,不紧不慢地跟着沧楉。
她已经饿的没有气力了,需扶着墙柱走,连路人的说话声都充耳不闻。
沧楉止步在了街心的一间客栈前。她拐进店里,倦然落坐,声音低而嘶哑地对迎上来的掌柜说道:“老板,给我来点吃的。”
掌柜面露难色:“姑娘,我们这里已经不做生意了,再经营下去就是抗旨了。”
沧楉愕然:“那你给我送点吃的,可好?”
掌柜费解。沧楉开解道:“众目睽睽之下,我若不付你钱,你便不算在营生了。”
“如此甚好。”
掌柜扭头想了想,便把昨日顾客吃剩的糕点都送给了沧楉。
正低眉噎食之际,突然有几个**拨开人群,气焰嚣张而入,来到了沧楉的跟前;霎时就把桌前的那一缕朝晖遮了去。
那粗犷汉子按住沧楉的手,狞笑道:“姑娘,这些糕点有啥好吃的,你不如跟哥儿几个回屋去,山珍海味任你挑选。”
沧楉凝眉道:“你把手拿开。”
“哟,小美人还有脾气!”那汉子凑下脸来,色咪咪地道,“我喜欢。”
沧楉甩开他的手,蓦地起身,掏出了怀中的紫玉刃。
寒芒刺眼,雷霆蓄势,逼得**们后退了两步。
“你,你把剑放下!”
沧楉眸光冷峻,紧紧地握住短刃,像是攥紧了命运的缰绳般。若是以她先前的人间境界,自然不会惧怕这些小喽啰,只是服用了毒境以后,不仅豆豆的灵力消耗殆尽,需要漫长的时间恢复,她现在也跟普通人没什么区别了。
正赶到人群后的众位将领乍一见那把短刃,瞬间便认出了它是紫玉刃,心中随即疑惑,裴将军的贴身信物怎会跑到了、这位红裙女子的手上?
众将领满脸惶惧,若不能把将军活着押回帝都,届时皇帝大怒,他们可是要掉脑袋的。
既然紫玉刃在那女子的手中,或许她知道将军的去向。将领们思及于此,便喝退人群,急趋着拥进了客栈里。
“何人在此放肆!”
一声断喝瞬间打破了店里紧凝的气氛。**们回头一看,顿时惊惧,纷纷跌跪在了地上。
将领们的心思早已不在那些个小兵的身上,而是面色凝重、审视起眼前的女子,这一细看倒是被人看出了些端倪。
“将军?”一位小将惊讶地道。
为首的将领斥责道:“什么将军?”
“您不觉得,她跟骠骑将军很像吗?”
“像吗?”众人且惊且惑,又看向了沧楉,如此细细瞧下去,确实是越看越像裴将军。
沧楉收起紫玉刃,面色沉静地道:“没错,我就是御赐的骠骑将军。”
“啊?……”众人面面相觑。
事已至此,沧楉已无由讳言,便开诚布公地道:“我的祖父身患隐疾,唯恐耽误行军,我便以女儿身替他从征,并无意要隐瞒大家的。”
众人恍然大悟,遂纷纷跪地相求:“将军,请您随我们回帝都吧。”
沧楉愕然:“为何?”
“此乃圣旨,不可违抗,还请将军不要为难我们。”
沧楉倒吸一口寒气,心中了然:首阳山一役,不仅损兵数千,还把堂堂七皇子给折了进去,而她身为西征军的主将,却偏偏死里逃生,实在是天理难容。此去帝都,必定会凶多吉少。
她能逃吗?此时她的人间境界尽失,就算出了这间客栈,她又能跑多远?她若是逃出生天了,面对皇帝的怒火和追责,这些将士们该怎么办?云中的百姓该怎么办?
沧楉原本就没打算要逃,便凝声道:“我随你们回去。”
众将暗暗舒了一口气,为首的将领回过头,对着那几个**喊道:“来啊,把将军带回府去。”
“喏!”
沧楉还没走出多远,洪登记的掌柜便愤而告诉了围观的群众,刚刚那位女子便是货真价实的裴将军。此事传播速度之快,沧楉的脚步犹恐不及。云中的气氛霎时紧绷,有一触即发的爆压态势。
她就是裴将军?果真是红颜祸水,她不但害死了七殿下,还连累了云中的百姓,害的他们饱受离乱颠沛之苦。而她倒活脱得很,红裙耀眼,招摇过市,百姓们心中的怨气和怒火终于压制不住,汹涌迸发。
沧楉顿时觉得,先前那些和善的眼神正在变得恶狠起来,像是夜狼的眼睛,发着惨绿的光,要把她撕碎。
“都是你害死了殿下,害的我们家破人亡,你这个赔钱货!”
“贱人,你还我儿子!”
“你还我丈夫!”
“……”
伴随着愤怒的谩骂,和悲绝的呜咽声,无数的杂碎如雨点般投掷到了沧楉的身上,玷污了她的红裙,弄脏了她的脸庞。更有片石碎铁狠狠地砸向了她,额头上鲜血直流,完全不成人样。
沧楉心中沉痛,却又无力辩解,只能满含歉意、默默地承受着一切。
这一段路走得尤其沉重而艰辛,比在婆娑渡口还要觉得阴寒刺骨。
她唯有咬牙坚持。
她唯有砥砺前行。
当你弱小时,你永远不知道这世上有多少恶意在等你。当你强大时,你才能感受到更多的善意。
兵荒马乱的年代,世人都渴望安定,但如果有人打破了这份难得的安定,必然招致报复。当夜,沧楉以要犯之身,被关押在马厩里。既不能遮挡寒风,还有恶臭的气味充斥其间,她静伫于房梁下,周转不得,脸上和囚服上皆沾了污泥。
沧楉已顾不得许多,因衣着单薄,而急需寻一角落遮挡寒风。云中的百姓见不得她好,将士们便不敢宽待她,生怕引起众怒。
拨弄去旮旯里的秽物,沧楉蹲下身来,贴着墙壁抱紧自己。北风虽已被挡去,然此间的酷寒浸透骨髓,委实感到艰难。她咬紧牙关,冻的瑟瑟发抖,寻思着如何度过这漫长的寒夜。
正神思恍惚间,沧楉感觉浓黑中燃开了一缕焰光,随着火势渐起,继而有温暖绵续袭身,竟已不觉得酷冷。她正欣慰时,却又察觉出了异样:这火原来是在马厩四周燃起,将她给团团围住了。
“把手里的火把都扔出去啊,烧死她!”
“我们都要家破人亡,颠沛流离了,都是她给祸害的。今日就破罐子破摔,烧死她!”
“我们咽不下这口气,不把她送上路,我们走的也不甘心。”
外面人声噪杂谩骂不止。云中的百姓满怀怒恨,将火把往马厩用力甩去。火势越来越凶猛,沧楉将衣袖探入饮槽,沾上水捂住了鼻子,便扶着墙壁,于浓厚的烟雾和灼热的火光中寻觅出路。
她踉跄着,孤单而无助,竭力稳住心神;脸庞映的通红,全身被灼得发烫,仿佛要融泄了的玉。
“哐当!”
烧断的屋梁突然脱落,冒着烟砸在了沧楉的肩头。她人间境界已毁,承受不住这股力道,便被压垮到了地上,动弹不得。她心下思量,恐怕今日自己是要葬身在这火海中了。
或在濒死之际,沧楉想起过往,心中仍有牵念,仍有些憧憬:
“多希望有一天我醒来,发现自己坐在香橼树无限延长的枝桠上,霞光普照,晨风凉爽,愿如今所历皆是幻梦一场。回头看着故乡,他们都在。他们站在风凌渡口,不停地朝我挥手。我看着树下炊烟,一切都那么熟悉,一切都还有希望。”
“你们在干什么?!”随着一声断喝,街上的人声霎时沉寂,紧接着,便有几个士兵闯进了马厩中,紧张有序地搜寻着沧楉的身影:“将军,你在哪里,将军……”
“一切都还有希望……”
裴将军的眼里缓缓渗出了泪。
士兵们找到了沧楉,便将屋梁挪开,用湿棉被裹住了她,迅速抬出了火海。
有一将领立于人群前,厉声喊道:“裴沧楉乃是朝廷要犯,你们若是再敢胡来,不日皇上怪罪下来,可曾为你们的孩子着想过?你们是流徙到外地去了,他们呢,他们可还得留在云中啊!”
百姓们闻言,霎时恢复理智,心有不甘地安静了下来。眼见沧楉得救,再对付下去已无意义,云中百姓便转身,或气馁颓丧,或嚎啕大哭,或愤恨难平,四散而去。待回家收拾行囊,与家人匆匆道过别,他们就得遵照皇命、各奔前程去矣。
沧楉被带回了城主府,安置在后院的偏屋中,有卫兵在后门看护。是夜的惊险总算度过去了。
深夜后的云中更添寒冷,清灯影绰,照着独坐的佳人,愈显落寞。
偏屋虽有些破败,但已较之前温暖了很多,沧楉静坐了一会后,那些刚刚犹在耳边回荡和撕扯的谩骂声已渐趋平息,身子便有了疲惫之态,只是完全没有睡意。
她换却一袭粗衣,蹙眉静坐。天外疏星点点,是绝望的暗夜浓稠,映照着此间心境,有窒息的意味。
突然,偏屋外传来了一声呵斥:“你是干什么的?”
“我是来探望将军的。”是一位老妇温顺的回答。
“将军现在乃是朝廷要犯,岂容尔等随意探视?若是尔等再加害于她,我们可是交不了差的。”
“小的知道,我是带了些家常便饭,来给将军送行的,还请各位军爷通融通融。”
守卫们查验了一番,竟让那老妇进了屋子。
老妇推开房门,弓腰而入,双手举着饭匣缓缓递到了桌子上。
沧楉坐着不动,并没有胃口。
“将军,这是我的一点心意,你趁热吃一些吧。”
沧楉眸光幽落,凝声道:“我吃不下。”
老妇双膝一软,扑通跪在了地上,不停地磕着响头。沧楉立马起身道:“婆婆,你坐下说话。”说着便将老妇扶到了凳子上。
“姑娘,我知道你不容易,但是皇命难违,我们也就只能为难你了,谁让你身居高位,是西征军的主将呢,谁让七殿下是为了救你而涉险战死的呢?皇子尊贵,你我皆是贱卑之身,抵抗不过的,便只能听天由命了。”
“你们本就脆弱,我不怨你们。”我已被抛弃,但是无所谓,沧楉稳住心神,眸光潜静地道,“你送来的东西,我会吃完的。”
老妇泪眼婆娑:“你好生回去吧,来世,我给你当牛做马。”
“婆婆你言重了,你对我有一饭之恩,若有来世,我倒是想要做你的女儿。”
“姑娘情义深重,若能再续尘缘,乃是我的荣幸。”老妇擦了擦眼泪,从怀里掏出了一个小玉瓶,递到沧楉的手心,“这是我家祖传的创伤药,你要是在火中受了伤,就拿它试一试吧。”
沧楉将药瓶握紧,凝噎道:“谢谢婆婆。”
言语切切之际,恰是挥泪诀别之时。城中因受皇命而各奔前程的人都已纷纷上路,男丁裹往边境,女子押向内陆,只剩下那些年幼的孩童们沿街哭喊,惊扰着将士们的清梦。
深夜渐至,声音渐歇,此刻的云中愈加萧索清寒。
那老妇因不愿离开故土,再受流离之苦,回到家中后,便饮下毒酒,自尽而亡。
花开半夏,人在各方,
此间生死,各取归途。
夜半的昆仑山星辉璀璨,与落雪剔透相映,千峰崔嵬争奇,蔚为壮观。
掌门阖上宫门,化成一道幽光离开了昆仑山。
酃山首峰霜旎殿内,老迈的莫云整肃衣冠,稽首相迎:“圣帝尊驾光临,不知有何吩咐?”
长崆澄静而立,凝声道:“明日你掷下一道剑雨去皇州,帮我救一个人。”
“那人是谁?男的女的?长什么模样?”莫云瞪大眼睛,甚是好奇。
“她姓裴,双名沧楉,手握风花雪月,身拥无尽灵感,可化鲲为鹏,乃是不世出的炼魂奇才。”
莫云称奇惊叹之余,愀然问道:“掌门,她既然有此天赋,可有魄力重启炼魂一脉吗?”
长崆转过身去,俯瞰着浩瀚云天,沉重地道:“我看过她一边吃饭一边痛哭的样子,我也看过她遍体鳞伤咬牙坚持的样子,我理解她的痛苦、信念和纯粹,我知道她一定能走到最后的,手握瀚海星辰,为她自己加冕。”
世人只知道长崆手握七星、力败丸澜的壮举,却不知他是如何度过那百万年漫长而孤寂的时光的,他也曾像迷失者一样挣扎过,颓靡过,失落过,却从来没有放弃过。他日复一日地剑砍蚯蚓,蹈赴灵路,才能聚星七颗横空出世,其间的心路历程和此刻的沧楉何其相像。这便是长崆中意她的原因。
哪有人天生伟大。
伟大都是拼出来的。
莫云躬身道:“救出她之后呢?”
“你便挑选一位最得意的弟子,让他戴上面具,藏匿灵路,去皇州帮助沧楉重建人间境界,传授她天底下最厉害的剑术。待她人间心事了,她自会随我来修仙缘的。”
“老臣有一事未明。”
“你说。”
“为何要我的弟子戴上面具去见她?”
长崆眉头一蹙,毫不避讳地道:“若此女心性不定,喜欢上了他该怎么办?”
莫云含笑道:“还是掌门考虑的周到。”
交待完毕,长崆便化成一道幽光,回到了昆仑山巅。
雪花落下时,和他的衣裳融为一体,逸动至极。
那一夜,沧楉辗转反侧、始终没有睡着,虽然在幽域听鬼侯们商酌过,有魂灵师暗中施计,解去了首阳山上数千魂灵的怨气,度他们经弥生海重归了人间,这批绝魇已然炼化不成,但非沧楉亲眼所见,她心中还是充满了担忧,只是以她现在的体质,再入地门已无可能。再者是,天泽众人下落不明,剑宗危机四伏,而她又身陷囹圄,大难将至,种种险势积压在胸口,如块垒般令人窒息。再甚者就是,远在帝都的祖父累受牵连而生死未明,依皇帝的嗜杀性格,肯定不会放过裴氏一族的。
北境漫长的黑夜终于过去,黎明尚挟以凛寒、扑面而来。
推开窗,有信鸽千里传书,停于沧楉修长的指尖。
展信一阅,字字诛心:“我于昨日离世,勿念。
落款:裴苍山。”
极简单的绝笔,力透纸背的那份决绝和勇敢,触目惊心。于风雨飘摇中,他血溅长空,死而无惧。以刹那的奋勇为其懦弱的一生作结,余响铮铮,犹可令人肃然起敬。
遥想祖父就戮时的画面,想起他尸骨悬于城门无人敢收,沧楉便泣不成声,悲伤难以自掩。恍惚中,她听见洛南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不要哭,让眼泪流回心里,你有心花万朵,何惧尘世沧桑。”
白鸽悠然腾空,丝毫不解人世的悲离,来去复匆匆。
风依旧是寒冷的,吹打着旌旗飒飒作响,如心中不灭的葬歌。
“将军,我们该上路了。”
守卫立于门前提醒的声音,将沧楉从悲伤中拔将出来。她便擦去眼泪,漠然转身,似是换却一种心境,语境荒凉地道:“走吧。”
语毕,她戴上枷锁,默然走出了府邸。
街衢上炊烟寥落,行人寥寥,在朝暾的映照下,满目的冷清和颓败:可想而知,一夜之间城中历经了多大的变迁和辛酸。
望楼清角吹寒,孤城回响。
颤音悲切。
更有积雪浮云端,前路坎坷难行,杳无踪迹。
刚走出城门,沧楉便找哨兵要了一壶清酒。她面向西北,敬以三杯酒,告慰英灵;再面向东南,敬以三杯酒,告慰先祖。待行祭完毕,她便在军队的押送下、驰往帝都。
旨意再明白不过:限时半个月内抵达,所需物资皆由沿途州郡供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