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总是这样,还未学会热络的拥抱,
就得先体面的道别。”
既要在圣疃山上大兴土木,营建新的帝都,重振人间气象,便需要海量的财赋作支持,东南两域久经战乱,民生凋敝,百废待兴,再行赋税已然不妥。众将领商略不定,簇拥前来向沧楉征询答案。
正犯难之际,沧楉想起在离开云岛时,汉陵阕曾送给了她一个锦囊,只说在缺钱的时候方可将它打开,以解眼前的危难。
此刻正是需要妙计的时候,沧楉遂将锦囊取出,展信看去:
“圣疃山巅,通天塔下,有座金矿,是我昔年只手摘星所得,足够你买一山的糖葫芦了。”
原来在那个遥远的年代,汉陵阕就已聚星七颗,臻抵绝天圣境初期了。只是不知吝啬如他者,藏的那座金矿会有多大,众人都蠢蠢欲动,想立马上山瞧瞧。
通天塔即是千余年前,由汉陵阕拔取山中巨石垒砌而成的。
次日清早,天还濛濛亮,摸金队伍备好器具,在沧楉的带领下,乘舟泛过了圣疃湖。
立于渡口,沧楉仰望起破云的巨山,遥想三年前初次登临的情景,似乎看到了洛南站在雪中、不停地朝她挥手。
“记得回来,我会在雪里等你。”
今日她也算是践诺而来,虽然洛南已死,滴水城早已化成废墟。唯有通天塔在冰雪的覆压下、还能依晰看到它傲立的轮廓。
沿着山中石径,蜿蜒而上,如在云际行走。青冥浩荡,霞光照耀。从山脚的密林流水,到山腰的薄雾飞瀑,再到山巅的絮雪冰城,其势拔万岳之姿,倒倾四域之能,沿途所见与所感,无不令人印象深刻,备受震撼。
再行登临,已无当时的急迫,却添了些许从容和明朗。
漫长的队伍进抵山巅,于絮雪中穿过了残破的城门,直逼远处的通天塔。
昔日剑宗烜赫的所在,江湖政令皆由所出,人间境界堪称极致,如今只剩残垣断壁,似是百足不僵的巨人,惨淡地撑起它不甚分明的轮廓。
若有等待,风雪夜归人,也是幸福的。
当年的童子已渐成少年,虽谨小慎微,茕独趣寡,却不乏翩跹明净之态,出行山下亦常引起注意和猜测。往日常有贼匪来城里探宝寻物,搜找一番,常无所获,只得悻悻而归。更有心不甘者,在各大宫址掘地数尺,废了老半天劲,亦只寻到一些不甚值钱的陶罐和残剑。久而久之,便无人再光顾这座冰雪残城。
自剑宗没落以后,湖外常有悍匪盘踞,而童子下山采购的举动,逐渐引起了这伙人的猜疑。他们通过跟踪和窥视,终于发现了通天塔下藏有金银的秘密。悍匪们飞掠而出,将童子踢翻在地,举钎便开始敲击冰面。
童子心急,振身而起,死死抱住了那位执钎人。
“臭哑巴,你找死是不是?”
饶是被肘击数次,童子只嗷嗷怪叫,死活不肯撒手。若是失了这些碎金子,往后的日子就没有保障,他和暗室里的少女都很难苟活下去。
执钎者使出蛮力,将童子的双手掰开,再反身一脚,又把他踢飞在了地上。此时这悍匪的脸上杀气毕现,执剑而来,恼怒地骂道:“他奶奶的,不知好歹的东西。”
话音刚落,剑已没入童子的胸膛,他低哼了一声,脸露痛苦的神色,嘴角的鲜血浓艳地溢出。悍匪将剑拔出,童子颤巍巍地往后倒去。
他是哑巴,至死都没有说过一句话。
只在心中大声喊道:“顾海泥,好好地活下去……”
这是他在人世间、唯一的愿望。
“混账,你们为什么杀人?”
飒飒飘雪中,突然传来一道凛寒的声音,回响于山巅。众匪回过头去,看到一位戎装少女正踏雪而来,清傲俊俏之态不可逼视。猛看去,在她身后,还乌泱泱跟着三四百人。
悍匪们胆战心惊,惶惶退却。那少女已倏忽至童子的面前,便俯下身去,伸手查探他可还有气息,半晌,她神色黯然,低眉,叹息道:“是我来晚了。”
一悍匪嗫嚅道:“你到底是谁啊?”
“此乃剑宗故地,我曾是它的主人。”
那厮凝眉想了想,后退着两步,惧道:“你是……裴沧楉?!”
悍匪们一听,立马跪在雪地上,叩头求饶。他们如何也想不到,原本率军驻扎在湖外的沧楉,怎么会突然跑到这破败的滴水城来了。
她今日来此,即是要取出埋在通天塔下的金矿。
沧楉肃然起身,扫视了一下那群悍匪,沉声道:“滴水城乃是先主洛南和一众英灵魂归之处,我不想再在这里添下杀戮,玷污了他们的安息地,今日我且放过你们,若是胆敢再行恶端,即便天涯海角,也难逃罪责。”
“小人岂敢!”众悍匪叩头拜谢,便连爬带滚匆匆出了城去。
几个侍从将童子的尸体抬起,转移到了通天塔里。此处没有风雪,唯有花瓣零落而下,似是拜祭的纸幡,无限的悲伤串联其中。
众人都不言语,默默地脱下蓑衣,有条不紊进行着挖掘前的准备。
忽然间,地底下传来一声苍凉的嘶喊:
“臭哑巴,我饿了!”
众人闻之惊惶,便拾阶而上,追溯声音的来处,待登至殿前的平台上,拔剑敲了敲,地板下面是空的。
“掌门,这地下有个暗室。”
暗室里还关了人。
沧楉也觉得好奇,没想到在这样荒冷的环境下,还有人能活到现在,想必那死去的童子跟暗室里的人有着很奇妙的关系。
她摘下笠帽,急趋而上,来到了殿前的平台处。侍卫们正在四处摸索暗室的开关,以期将它打开,但忙碌了一阵,皆无所得。
众人的目光开始汇聚于一处,青玉栏杆上遍布着繁复的纹路,细看去,有些像花,有些像云,还有些像神兽,毫无章法地揉杂在一起,难解其中门道。
沧楉近身来看,伸手指着道:“按那朵海棠试试。”
侍卫们依令而行,在那朵海棠上轻轻一按,果不其然,紧闭的地板訇然打开了。
众人叹服。沧楉眉间却有些哀伤,海棠乃是洛南的最爱,这座宫里到处是她记忆的残存。在洛南回到圣疃山以后,海棠花年年都会开满滴水城。原来她还是忘不了当年和裴苍山相遇相知的那些时光。
斯人皆已逝,残照空山晚。
“掌门,暗室里有一位女子,看着十四五岁的模样。”
沧楉略一回神,便借着火光,凑脸往暗室里看去。底部兀立一位穿着大氅的少女,她昂着头,脸色苍白,漠漠地看着洞口的众人,眸光凛寒而带有敌意,像是一头蓄势搏斗的狮子;虽头发有些凌乱,眉宇间带着污泥,却难掩其俊俏漂亮的轮廓,只需稍微打扮一番,便算是一位清丽脱俗的佳人。
她们看着彼此,总有种似曾相识的错觉。
饶是被关禁了三年,顾海泥说话依旧利索:“你们是何人?”
沧楉有些惊讶,这中气十足的喊话丝毫不像是被囚禁多年的样子,想必是那童子把她照顾的很好,便回道:“姑娘莫怕,我们把你救上来。”
顾海泥的敌意瞬间软了下去,语气也不再那么凶狠:“那好,我在这里等着。”
侍卫们将铁锹首尾相连,搭了一副铁梯,缓缓地放将下去,直抵顾海泥的面前。有一天泽高手便缘梯而下,把顾海泥绑在了背后,再攀着铁梯往上走。
顾海泥饥肠辘辘,肚子被顶得有些生疼,出言抱怨道:“你勒着我的腰了。”
“姑娘你忍一忍,马上就到头了。”那人赔着笑道。
沐浴在久违的天光下,顾海泥亢奋之余,仍不忘问道:“那死哑巴去哪了,今天一天都没来给我送饭了。”
侍卫们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作答,空气陷进短暂的凝固。顾海泥察觉到了异样,润了润嗓子,淡淡地问道:“他怎么了?”
沧楉回道:“他死了。”
顾海泥愣了愣,脸上的悲伤一闪而过,遂冷冷笑道:“死了也好,省的脏了我的手。”
空灵的视线竟往人群后瞟去,依约能看见大殿中躺着一具尸体,那尸体已有些干硬,衣裳上满是血渍,很难看到他的脸。以前顾海泥倒很好奇他的模样,现在有了机会,她竟是不想去看了。那时候她脑海里也会闪过和哑巴并肩看黄昏的念头。
“我饿了,我该走了。”顾海泥紧了紧大氅,不复回头,往台阶下走去。
沧楉问道:“他的尸体……”
“不要了!”
顾海泥漠漠地回道,那声音里有种决绝和苍凉,仿佛要和这世界、和过去种种做个了断。她急趋数步,掠出了通天塔,像是孤独而清瘦的战士,重新走入了风雪中。
她不会再轻易落泪,她要做一个心肠狠辣的人。
“手执战剑,回望杳杳雪乡,你在飞花琼枝处。
愿你安好。
你我失去的东西,我定让他们百倍偿还。”
那一天,顾海泥离开了雪晶宫,人间境界臻至剑道天品,誓要以天地为砧板,众生为鱼肉,让血雨洒满这个世界。
沧楉竟忘了问那少女的名字,也没来得及问她为何会被囚禁在雪晶宫里,不过她既已决绝而去,便该代她将童子的尸体安葬妥当。
临近晌午,沧楉分出几位侍卫处理安葬事宜,其他人则继续挖掘雪晶宫下的金矿。他们发现从那暗室穿墙出去,便能疏浚出四条通道,各自延伸数百米。道路两旁尽是硕大的金石,带着汉陵阕只手摘星时留下的手印,熠熠发光,显得极其壮观。
看来修灵高手都不缺钱,并非是人们的臆测。
汉陵阕似是对自身命运预感不祥,便在沧楉离开云岛之时,将压箱底的钱都送给了她。
由天泽众人护送、数千将士搬运了整整七天七夜,雪晶宫下的金矿才算挖空,新生的幻星皇朝便利用这笔钱财,招募工匠,修筑桥梁,并在山腰营建宫城;剩余的金石则悉数充入国库,以备不时之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