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结篇幻天圣境

这是创世之初天地间最为凄凉的景象。

灵气未形，倾界未开。

四只巨型龙龟撑住四维，给这片混沌裂开了一丝喘息的罅隙。浓厚的霜雾以凝滞的姿态塞满了天地，如同漆黑的魅影。

在漫长的蹉跎时光中，没有半点声籁，没有半点踪迹，死气沉沉，空无几物。

只有一湾清泉终日无声无息地流淌，寂寞如同大地上的寒烟。

彼时不知是第几个劫世，却是虚焰劫世的开端。在浩瀚无边的混沌中，有一位年轻男子正躺在这湾清泉的旁边，鼾声细腻匀称，用完美的脸庞在天地间沉睡下去。

他不知道何时会醒来，那湾清泉在等待，那只日日落在清泉上的腾蛇也在默默地等待。

万世沧桑，岁月静好。

从孕育之初开始，那湾清泉潺潺流出的灵液就日夜不停渗进了男子的嘴中，滋养着他茁壮地成长。很多年以后，随着他需要的灵液越来越多，清泉日渐枯竭，干涸见底，就算呕心沥血也无济于事。这湾清泉都无法看到他醒过来，无法看到他的笑脸，想到这里，她的心就很痛，剥床及肤，近乎绝望。

腾蛇再也看不下去了，便振翅飞翔，跋涉万里，在茫茫混沌中寻找着最纯净的霜凝露，然后带回清泉之上，急掷于泉眼中。腾蛇希望她活下去，而她，只想让那位男子活下去。

从此，腾蛇日日往复于混沌中，四处搜集霜凝露于羽翼之上，然后翱翔归来，于精疲力竭口干舌燥时，把露滴拍落下清泉中。

泉水涟漪，随风吟唱。

泣血之流，缓缓渗进男子的嘴中，最终化为他轻细的梦呓和跳跃的脉搏。他在做着一个遥远而瑰丽的梦，等他醒来的时候，他肯定会去实现这个梦相的。

她相信他的力量，她相信他的一切。

腾蛇颓坐在男子的臂弯里，双眼充血，神情倦怠，带着满身的伤痛，却眼神专注地望着那湾清泉，望着她奄奄一息且心甘情愿的姿态。

流尽最后一滴水，是清泉毕生的宿命。

情深似井，触及整个大地，只为抚摸他或路过或远去的脚步，只为倾听他生命之旅上弥漫的心事，和浅浅喟叹。

风从哪里来，雾往哪里去，都不会留下痕迹。

那湾清泉明白，总有一天，她会先他离去，去往某个他永远都找不到的地方。腾蛇也悟破了虚焰劫世的第一个奥秘：只有在她死去的时候，灵液断流，那位男子才会幡然醒来。因此它希望他永远都不要醒来。

腾蛇自古便寄生在男子的身上，吸食他的灵血长大，如今羽翼丰满，可以静静地守护着他和那湾清泉了。

光阴流逝，灵气渐形，这位男子不知已经沉睡了多少年。在他的梦相中，那里有漫长的黄昏、璀璨的星夜和温煦明媚的阳光。那里的世界五彩缤纷，斑斓万象，不断跳跃的颜色、不断律动的回音以及不断奔向陆地的浪花，还有盘旋在空中不断唱歌的飞鸟和霓虹，他以梦为马，翩然而来，不断地在大地上行走，带着清脆如同银铃般的笑声，从黄昏走向黑夜，又从黑夜走向光明。他的长发飘在风中如同一面骄傲的旗帜，自由的力量，生命的力量，元始的力量，在他的手中都如同蓄势待发的猎鹰。他在寻找一片大海，海上绿岛点缀，波光粼粼，一艘艘飞船鸣笛启程，渡过彼岸，然后再也没有回来。波澜壮阔，潮来汐往。他在寻找一片森林，风声柔细，树屋鳞次，草在摇它的叶，树在结它的果儿，在鸟叫蝉鸣中信步悠闲的日光，从地久走向了天长。纵马狂奔，沃野千里。他还要寻找一座城池，在白天楼阁幢幢，直刺云霄，在夜里灯火辉煌，烟花蔽空，每条街道每个屋顶上都种满了鼠尾草，葵花，紫罗兰和雏菊。整座城池萦绕着沁透心脾的花香。跟他长相相似的同类会卸去周身疲惫，在温暖的屋子里高歌狂舞，心心相印，从垂髫走向白首，此生无悔。或许在旅途中，他还会遇见下雪，漫天飞舞的雪花席卷九重天地，银装素裹，在崇山峻岭之巅形成了一把把尖锐的巨剑，震慑苍穹，天地寂穆。每当夜幕降临，星辰升起，他便会燃起一堆篝火，裹衣而眠，万籁萦回如天籁。无需有多么强大的灵力，也无需有多么至尊的权位，能安然自由地度过一生，是他心中最大的愿望。

然后因缘际会，他会遇到一位女孩。

她站在淡净的天光中，盈着微笑，微启樱唇却没有说话。他走到她的面前说：“姑娘，你愿意跟我走吗？”

她定了定神，声音清脆地道：“我愿意。”

云淡风轻，盛世华颜。

爱情带着永恒而安静的温度，流潺在彼此的生命里，铭记住这种温暖，才不会把对方丢失在漫漫的旅途之中。

在瑰丽的黄昏下，在斑驳的星光里，在明媚的天光中，两个绝世的身影并着肩携手走向时光的尽头，从此不再孤单。

要有多么灿烂多么幸福的世界，才能让他一梦万年，心无牵绊？！

时间又过去数万年，天地间的霜凝露近乎枯竭，消耗殆尽，腾蛇经常翱翔百万里也难以收集到一滴露珠。最终它把目光放到了四只古老的龙龟身上。

龙龟，龙首龟身，乃是贯穿历届劫世的唯一圣物。

在整个时光的长河中，无论此间割裂出了多少个劫世，这四只龙龟都安然地存续了下来。它们背负天地万象，命理气数，上知天文，下通地理，中和世间，其悟力和灵力绝非寻常灵者所能比拟的，长寿和避世正是它们最鲜明的特点。

因此龙龟的血液比起霜凝露来都更加珍贵，更加滋补，也许杀一只取其灵血便可一劳永逸，不仅能使那位男子尽快的醒来，也能让清泉从此流水不止。

腾蛇决定冒险一试。是日，它养精蓄锐了数个时辰，然后翱翔万里来到了一只龙龟的面前。放眼望去，巨型龙龟正昂首静立在茫茫混沌中，全身有着金灿灿的光芒，呼吸之间，四周气象万变，色彩纷呈，其壮丽磅礴之势可谓世所罕见，无可比拟。

腾蛇悬在高空中，运转灵力，羽翼下便飞出无数倍的利剑刺向了龙龟的头部。不出意外，龙龟毫发无伤，只微微眨了眨眼睛。腾蛇不服气，以霹雳闪电和万重怒火死死地杀向了龙龟，顿时声动如雷，天地惊寒。龙龟摇了摇笨重的脑袋，结起封阵，四脚一按，竟迅速将腾蛇的攻势化解在封阵外，依然没有受伤半点。

此时腾蛇才发觉了龙龟的可怕，自己无论如何都难以战胜它了。但是它并不打算放弃，便口吐万丈烈火，将自己化身成一把金刚钻，以光速冲向了龙龟的头颅。这股凛冽的气势令见过大风大浪的龙龟都神情微颤，暗生惊惧，便摇动尾巴迎向腾蛇，快要相撞时，龙龟的尾巴猛然虚晃，闪到了腾蛇的一侧，便把它重重地拍到了远方。

腾蛇口吐鲜血，默默地倒在了地上。

龙龟冷冷一笑，继续眯上眼睛，昂首静立在茫茫的混沌中。

当腾蛇遍体鳞伤返回原地的时候，清泉终于流尽了最后一滴泉水。腾蛇不断拍打着翅膀，不断地嘶鸣，伤及腑脏，呕心沥血，想把自己的血液注入到泉眼之中。

清泉不肯，把血滴吹往了远方。

“哥，请允许我这样称呼你吧。你已经为我做了很多了，我不能再要你的性命，你应该好好地活下去。”

“不，我更希望你活下去。”

“哥，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吸收了我来自大地上的暗流，也吸收了来自空中的霜凝露，他已经集聚了混沌中的全部能量，我不应该再执迷眷恋于他，他应该醒过来了。也许只有我死了，他才能从沉睡中醒来，从而打破这片绝望而凝滞的混沌。”

“我不会让你死的，我要杀了他。”

“他是你的主子，你不能这样做。”声音渐渐地弱去，混迹到无穷的熹微中，“再见了，哥。

再见了，即将醒来的创世古神。”

泉水干涸，香消玉殒。

腾蛇悲痛欲绝，一声长啸后，便扑腾着翅膀杀向了它的主人。此时男子睁开双眼，两道电光凌厉地刺向腾蛇，它避让不及，两翼各被削去了一半，鲜血飞溅在空中，被他呼出的浩风一吹，四散飞去。腾蛇跌落在地上，痛苦难状，然后凝聚出清泉的半缕心魂，去了一个谁都找不到的远方。

有生之年，为了忘掉心中所爱，灵者们必须去一次远方。这就是他们漫长的修灵之路，如同作茧自缚，破茧成蝶时，已无来时伴。

腾蛇蹒跚远去，多年后化为人形，起名槃元。

那位男子醒来后，便望了望天空，望了望远方，望了望自己的身影，然后又茫然四顾，举足难定，天地之大顿时不知该往何处去。他恍惚听到了远方如同风铃摇曳的清脆的笑声，等他循风追去的时候，却总是看不到她的身影。远方的远方有多远，只有走过了才知道。远方的远方有多寂寞，只有失去了才真正明白。

执子之手，天涯亦是归程，逝子之眸，咫尺即是末路。

陪伴在心爱的人身边，走多远都不会觉得累，不会觉得寂寞。只嫌时光不够久，未能看尽风雨。

栉风沐雨于相爱路上的人们，愿你们都能掸尽流离，找到幸福的命宿。

愿你的心情深似海，愿她的爱源远流长。

愿蔚蓝之下，花开阡陌。

愿夜长梦少，斯世皆安。

他所经历过的痛苦，不想让别人也去承受。

阳光普照着大地，为相遇带上温暖，从此不再孤单。

这位创世古神发誓要打破这片混沌，创造出一个斑斓且充满生机的大千世界，让后来者都能快乐地活在这一劫世中。最终他手执利斧，傲立天地间，殚精竭虑，在漫漫时光中打造了倾界。他的全部灵力化散到倾界中，成为了后来六界灵力的源泉。但是整个倾界并不是很完善，那里只有永恒的黄昏、无尽的星夜和日渐灼热的白昼，那里的景象逶迤万态，气势磅礴，却也破裂而充满绝望，随时会因为不稳定而坍塌为更糟糕的状态。

在倾界形成之际，创世古神最终遍体疮痍，精力衰竭而死。在那个瞬间，腾蛇因为吸收了他的灵力而幻化成人形，境界倍增，成为了世间唯一的灵者。

站在皲裂的枯泉上，槃元打开额头的亘影碎云印，牵引出了清泉的翌之灵影。

翌之灵影只能被拥有亘影碎云影的至尊幻影师牵引出来，展现的是灵者们去世之后的模样。即使她已经死去了，但是她将来的模样会被翌之灵影延续下去，直到翌之灵影也破灭和弥散掉。有灵者的翌之灵影能延续到衰老的时候，即使本尊在壮年之际就已经死去了。

她从微熹中走来，面容绝世，长裙飒飒飘扬，洁净的双脚沾满了清凉的露水。她的眼睛幽蓝如同深邃的海洋，虹膜上有一道白色六芒星的图案。在她绝美的面容下，波荡着挥之不去的凄伤，长发飘在空中如同河流蜿蜒。

昔日流泪泉，今作横波目。

她抬脸望着槃元，盈着泪说：“哥，没能跟他走到最后，我心有不甘，我死不瞑目。哥，你会帮我的对不对？你是世间最初的也是唯一的修灵之集大成者，你肯定能修炼到幻天圣境的，你一定会完成他未竟的事业，让我和他再次相遇的。

哥，你是我们最后的希望。修灵路上愿我们一路相随，不离不弃。”

“对不起。”槃元心生悲痛，凝泪哽咽着道，“我答应你。”

“哥，不要忘了，你的承诺……”

槃元刚想伸手拭去她脸上的泪珠，她的翌之灵影闪烁了两下便骤然化散，随风飞逝。他用瞬移术穿梭在空中，辗转腾挪，想要把她的灵影给追回来，他想要用尽全身的力气去拥抱住她。但是过了好久，天地间除却槃元此起彼伏的哭声，空寂荒凉的可怕。

风继续吹，撩起他的长发如同撕扯的利爪。

每个人都想成为神，都想成为被敬仰的盖世英雄，但是，他只想成为她心中的神，成为她心中的英雄，这才是他最值得去做的事情。

逶迤的黄昏后，是无尽的星夜。

冰冷，刺芒，笼罩一切。

无处可逃。

这个并不完美的世界，这个让他们生死相隔的世界，他急切地想要将它打破。

他急切地想要和她相遇。

时间之所以孤独，是因为被裹挟其中的生灵都不能陪它走到最后。

也正因为孤独，才能得以永恒。

驻足风尘三千恨，不知佳人无归期。

数千年以后，槃元成为了世间唯一修炼到了幻天圣境的帝祖，汇聚出了天穹上的万千星辰，无数星食便以北斗状、射手状、双鱼状、巨蟹状等态势游移在浩瀚星河之中，吞噬力量，威势古今。幻天圣境乃是修灵路上集大成者的最高体现，可以把创世古神开辟的倾界分割，包裹，转移，然后实体放进施展者所制造的六个幻境当中。六个幻境通过虚焰枝紧密相连，融会贯通，属性相补，灵者们互通往来，万物昌盛，在虚焰劫世经混沌历到太古历初期，繁衍生息了整整百万年。

在施展出幻天圣境的时候，槃元的生命也会随之耗尽，他会被幻天圣境所完全吞噬，灰飞烟灭，最终他的意念化成了一棵虚焰树，用蔓延的枝桠支撑着整个诸天，让诸天六界永生永世地存续下去，让他们终有一天能够相逢。槃元用创世古神最后的血滴炼魂而成长崆，将其封锁在了叠魇破里。直到太古历初期，长崆才悟道飞出叠魇破，以空前绝后的悟力和灵力出现在了至悲天境，降临到了整体实力最强的修真世，一战便登顶为了昆仑山新的掌门。而清泉的半缕心魂便被凝聚到霜凝露中，化成了一位属性至纯的女婴，不断地在凡世轮回，蛰伏，直到和长崆洛再次相遇，她才成为了一位震古烁今的伟大灵者。

“虽然我应了你的请求，要让你们终有一天能够相逢，但是我得不到的，你们也别想轻易得到。我不会违背自己的誓言，只是会让你们晚见几年罢了。”

谁都没有想到，这一相见，竟然是在九十多万年以后。

在长崆苏醒于至悲天境之前，虚焰枝并不会刺破六界的天穹，因为它感觉不到相逢的时刻正在到来。只有当长崆洛出现在修真世，要去寻找最好的炼魂师时，虚焰枝才会迫切地想要见到他们俩，才会残忍地刺破灵气相对较弱的凡世的天穹。而虚焰树会变成药殇师素荏出现在凡世，是他预感到了魔极天即将回归，没有任何灵者能阻挡其脚步：素荏应该给旭澈带去光明，指引他前进。

在槃元最后的记忆中，也曾经记得在那样一个黄昏，好像特别漫长的黄昏，他站在飞捲的云雾中，打开额头的六影雪花印，牵引出了她的昏之灵影。昏之灵影是灵者活着时期的身形，她从出生到死前的模样都可能在昏之灵影中，得以展现。

他拂去漫天的云雾，让她清晰地走到了跟前。这位少女身姿娉婷，面容清丽且精致，长裙曳地，手里拿着一朵含苞待放的灵荷。

她薄唇轻启，语气冷淡地说：“在我死了之后，你都在做什么？”

“我在渡劫。”他说。

“渡什么劫。”

“渡你的劫。也许把你忘记了，我就能够修炼到幻天圣境。”

她放声大笑，继而脸色骤冷，漠漠地道：“有一天你会发现，我并不是你的劫，你自己才是。”

灵影总会消散，是灵者遗留于世的愿望和灵光所凝聚而成，但是心中的爱恨却无力回天，难以排遣。

天之上无尽头，心之恋无归路。

在幻天圣境吞噬槃元的那一刻，他望着流逝的云霞，望着荒凉绝迹的地平线，用尽最后的气力说：

“往，更幸福的世界，飞去……”

愿朝阳普照尘世，破茧成蝶满沧海。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