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傍晚,洪宇亮在牧使府上大宴官员,菜肴丰盛,气氛大好。
牧使府并不是洪宇亮个人的家业,而是历任济州牧使的官方住所。只不过洪宇亮在济州府待了五年之久,早已经将牧使府当成了自己的家。
明天就要离开这里,奔赴汉城就职,洪宇亮心里既有欢喜,又有一些感伤,尤其想到自己进了汉城之后,就要直面党争的残酷,悲喜交集之下,不免喝得有些多了。
酒后就容易吐真言,洪宇亮转头一看,李逸澜正坐在旁边,便伸手搭着李逸澜的肩膀,大着舌头说道:
“李...李使者,老实跟你说吧,就我自己判断,要是等到王廷做出决断,结果必然是将李使者等人送去建虏那里的。”
李逸澜前世应付多了酒局,此时这种低烈度的米酒,喝再多也灌不醉。
此时清晰听到了洪宇亮的话,李逸澜不动声色,看了看对面正在吃菜的新任牧使,低声应道:“不是说还有山党在朝堂上主张反清复明吗,洪参议何至于如此肯定,结局必然是送我等去那建虏处?”
洪宇亮听了李逸澜这话,嗤嗤一笑,摇了摇手指,说道:“宋时烈下野之后,山党剩下的都是些如闵维重、金万基般的青年谏官,在儒生中他们有影响力,但只指望儒生清议的力量。。。”
洪宇亮话还没说完,人已经是彻底醉倒了。
“洪参议醉了,送他休息吧。”
方才似乎根本没有注意到洪宇亮动静的李璌,现在却及时吩咐了旁边的侍从。说完,朝李逸澜微笑着点了点头,继续吃菜。
李逸澜笑着摇摇头,继续喝酒。
......
“这就是之前李祥的粮行?”
“正是,洪参议拨给我们使用了。”
宴会结束后,李璌带着几个随身侍从,跟着李逸澜到了粮行里。此时虽已经入夜,但是粮行内挑起了灯火,众人都还没休息。
看到李逸澜进来,大家纷纷拱手起身问好,李逸澜也笑着点头回应。李璌虽然听不懂他们的问候,脸上却也带着笑容。
“洪参议此举大善,璌自当从之。”不仅如此,李璌还扭头吩咐下属,“明日调拨五十名士卒守护粮行,保护明使安全,确保生人勿入。”
李逸澜明显感受到了这新任牧使的善意,心中好奇更多了。
双方坐定,林端的女儿胜姐进来帮两人斟茶,可是在海上闯荡的姑娘,斟茶的技巧还不如李逸澜呢,此时差点就把茶给倒了出去,好不容易才沏好了两杯茶。
看到胜姐脸上有些愧疚,李逸澜说道:
“胜姐今天忙了一天,辛苦了,刚才应该我自己来的。”
“李使者叫我小胜或者阿胜就行,切莫折杀我了。还有,以后我慢慢练,沏茶这种事还学不会吗?”海上的女子,连暴风雨都没有在怕的,当然不肯轻易服输。
李逸澜哈哈一笑,点头道:“好的,胜姐。”
.......
“李使者此番出使,莫非事发仓促?”看了刚才那一幕,李璌心中未免有些疑惑,“身边似乎尚缺侍候之人。”
李逸澜张口就来:“非也,只是现在是国家危难之时,凡仁人志士,莫不奋发。鞑虏未灭,不敢自己享受啊。”
李璌赞许地点了点头。
两人又聊了一会,李璌引入正题。
“刚才洪参议的话,李使者怎么看?”
李逸澜心中一动,这李牧使,不正是山党的人吗,要知道方才洪宇亮话语中对山党可颇有轻视之意。
猜不出对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李逸澜决定再观察一会,此时便模棱两可地回答道:“贵国朝堂,我亦不太了解,此时也难以置评啊。”
李璌知道李逸澜心怀顾虑,干脆敞开来说:“其实,洪参议所言,虽然略显绝对,但是大体属实。”
哦?李逸澜心中更加好奇了。
这位新来的牧使,自顾自说道:“自从老师愤而辞官后,我辈在朝中越发弱势。”
李璌所说的老师,便是三年前争辩失败,政治失意,此时正居家中的宋时烈。
“想当年,先王在时,曾与老师共论北伐大计,念起反清复明,相对泣下。然而,当今王上。。。”
摇了摇头,李牧使及时收住了嘴,转而说道:“彼汉党之徒,借所谓国家公义,争相媚上,进而媚清。此番苟延残喘的做派,让人看之欲呕,实在是枉读了这么多年的圣贤书!”
批判完了汉党,李牧使连自己人也不放过,连声指责朝堂上的闵维重、金万基等山党领袖,斥责其为了不惹怒王上,也放弃了宋时烈所提出的北伐主张,改为行动上奉清,思想上尊明。
敢情这新任牧使,是个激进分子啊!对于现在朝鲜国王的立场,其实李逸澜倒还是能够理解的。毕竟朝鲜这样的小国天天嚷着北伐,一旦惹怒了清廷,那不是给自己找罪受吗。
站在朝鲜自身的角度上看,李逸澜完全可以理解这种“尊明奉清”的国策;只不过现在自己的身份是大明使者,当然得狠狠夸一下李璌了。
李逸澜表达了自己的钦佩之情:“牧使能够在这样的形势中,恪守心中大义,与建虏势不两立,实在是令人倾佩呀!”
李璌愤愤地解释了原委:“三十年前,丙子胡乱,我的父母双亲都被建虏杀死,只有我尚在襁褓之中,被家中老仆舍命藏起,这才躲过一劫。我与建虏,势不两立!”
“只可惜,自从先王去后,国内伐清之声渐弱。老师下野后,则朝中主张伐清之臣,寥寥无几。我虽然人微言轻,但亦屡次上疏请求重启北伐,然后,就被打发到济州这偏远地方来了。”
说到这里,李璌望向李逸澜的眼神中满是兴奋和渴望,话语中带上八分急切:“原本,我已经心灰意冷,没想到天不亡明,李使者竟然恰巧被漂流至此,而且刚一来就杀掉了李庆亿的侄子,和汉党结下了不解之仇啊!”
.......
看着一脸兴奋的李璌,李逸澜此时内心颇有些无奈。虽说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但是你这兴奋的表情,未免显得有些太明显了吧!
而且李璌方才的那一通话语,让李逸澜心中隐隐有种预感。犹豫了一下,李逸澜把话题引向了正题:“有关我等去留问题,不知牧使的想法是?”
李璌给出了自己的答案,回答的时候十分流畅,显然早已经在心里推敲过了。
“如果李使者想的是一走了之,我为身家性命考虑,不会公然违抗王命,自然也不会助你。”
“但若是李使者愿意暂且留在济州,为我东国拨乱反正,则我虽不才,亦必然倾力相助,抛头颅洒热血,在所不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