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边宁言到了养心殿,皇上见她来,便将所有人谴了出去,招呼她坐在桌旁。宁言看着满桌子的菜道,“姐姐果然说的不错,皇上叫我来,便是来陪皇上吃饭的。”
“你姐姐还说了什么”,皇上将眼前的酒饮下。
“姐姐说皇上辛苦,心里难过还不能哭,还要处理政事,还要宽慰姐姐,自己心里的苦只能憋着,眼睛都熬红了,看着就心疼。”
皇上听了这话不禁鼻子发酸,又饮了一杯,只觉眼里的哭抑制不住,闭上了眼睛,却不想眼泪还是落了下来,滴在桌上,宁言心里也觉得一酸,小心翼翼伸手摸了摸皇上的头,“没事的没事的”,她模仿着母亲的模样,想要宽慰他。
皇上揉了揉眼睛,侧过头看了看她认真的模样,心头不禁也软了,伸手将她揽在怀里,“罢了,你去好好陪静儿。”
“那谁陪皇上?”宁言担心问道。
“朕去皇后处”,皇上说着,便携着宁言的手站起来,“咱们一同走走吧”。
二人走在御花园里,花匠精心培育的花植美不胜收,但是两人都没有心思去看,“皇上在皇后娘娘那里,会舒坦些吗?”
皇上道:“会,你可吃醋吗?”
“不知道,不过既然皇上能舒坦些,皇后娘娘待我又好,那我心里也是舒服的。”
皇上笑了笑,“你,其实很像最初的皇后。”
宁言不解的看着皇上,那个君临四方的男人浅笑道,“那时候她也是天真烂漫的样子,是我对不住她。”
行至御花园西,皇上看着远远的坤宁宫道:“昌平,送纯儿回去。”
昌平招来肩舆,皇上亲自将宁言扶上肩舆,又握着她的手道,“回去告诉你静姐姐,孩子的母亲难过,孩子的父亲也同样牵挂她们。”
看着宁言远去,皇上才往坤宁宫去。
坤宁宫里,皇上泡在大浴桶里,蒸腾的雾气弥漫了整个屋子,皇后坐在一旁的阮塌上,看着他,“困吗?”
皇上抬头看着她道:“究竟要多久,上天才会原谅朕,给朕一个孩子。”
皇后的眼神却淡了下去,一滴泪水砸了下来,神色变得生硬而果决。“这是咱们自己选的路,后果也只能自己承担,皇上为的是天下万民,那些事,都是我做的,不怪你。”
“朕更心疼你”,皇上背对着皇后靠在浴桶边缘,闭着眼睛说,“你比朕更痛苦,你可后悔嫁给朕吗?”
皇后没有说话,她层无数次想过这个问题,在那一个个寂静的夜里,一次次新人承宠的时候,一次次看到皇上教大阿哥骑射舞剑的时候,她也问过自己,如若听从父母之命嫁了母国那位从小青梅竹马的云战将军,如今也应该是夫妻和顺,儿女绕膝吧,自己的夫君自然不会有旁的女人,日日夜夜都可以陪着自己。但是若是那般,她会快乐吗,会不会也后悔呢?
终究人生不能回头重新来过。
“日后,会好的”,皇后的声音仿佛从海里捞出来,湿润润的,如同外头的云一般,压了下来。
外头的灯火息了,坤宁宫安静下来,皇上皇后穿着明黄的寝衣,睡在那张熟悉的床上。
红色的血,不多,却逐渐氤氲开来,逐渐铺天盖地,他的心揪了起来,那是他儿子的血,他尚未来到人世就夭折了的儿子的血,而一切都是他的选择。只因这孩子的母亲是异国的公主,而他做为君王,不能让国家落到他国子嗣手中。
他亲手杀了自己的儿子。
也亲手杀了自己最爱的女人。
他记得,一直记得,记得年少时候最爱的那个天真烂漫的少女,也记得她为了他撒在菜羹里的药粉,更记得孩子去的那一日,那个纯真的她,也跟着去了一大半。
从梦里惊醒的时候,他看见那个曾经的少女就在枕畔,眉头紧锁,看来她的梦也不美好。
是不停旋转的虚幻还是不断下落的深渊?
惊醒的皇后同样惴惴不安,惊慌心痛的眼神让皇上更心痛,“对不起,是朕害了你。”
“不,都是我自己选择的,怪不得任何人。”皇后的声音镇定而冷漠,“做噩梦罢了,臣妾早已惯了。”
皇上拥着她躺下,手指间习惯性的玩弄着她的青丝,“要不,咱们再要个孩子吧,朕,实在爱你。”
皇后没有说话,心里千百个念头一齐迸出,在脑海里占满整个世界,最后都变成虚无。
“不必了,咱们不会有孩子了,当年皇上要保住自己的江山,臣妾要保自己的夫君,亲手杀了我们的孩子。第二日,我便用了旁的药,这辈子都不能有孕了。”皇后的声音依旧理性中透着冷漠。
皇上惊异的看着她,眼神开始颤抖,“不是,不是只是送走孩子的药吗?怎么,怎么,朕,你,你怎的,这般决绝狠心,一点余地都不留了?”
“是啊,当初臣妾要嫁给皇上,在母国也是决绝,当着百官的面拒了云战,皇上当时赞臣妾如向日葵,如今却觉得臣妾太狠心。”皇后空洞的眼神看向皇上,“臣妾若不狠心,如何能做的好这个皇后,如何能亲手杀了自己的儿子。”
淡淡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原来当初他杀死的不是一半的她,而是全部。
所谓失去,是指拥有过之后,又不再拥有了,这一刻,皇上明明白白的知道,自己失去了最爱的女人。
他讷讷的站起身,飘飘荡荡走了出去,在半夜月亮高悬的时候从皇后的寝殿走了出去。从前他都是半夜来到这个寝殿,到他最爱女人的怀里,没有想到有一日,他会从这里失魂落魄的出去。
当初他以为自己是最不同的存在,遇见了与众不同的她。
在战场中浴血奋战,醒来的他看到自己的亲信尽皆被杀,悲壮异常,而他因着穿了普通士兵的衣裳被尸堆掩埋而幸存。他还记得晕过去之前那个放在他面前生生受了三支箭穿身而过的将士,还记得他们在他意识渐弱的时候与他换了铠甲,记得他求自己照顾好他年幼的女儿。
换上偷来的衣裳,在河里洗去身上的腥臭,掩埋好那带血的铠甲,他便混入了战场上的南国,大梁与陈国战,南国在战场旁,却中立于间,只求自保,此时,只有这里安全,若有机会能让南国支援,必能胜陈。
就在那样的时候,他遇见了那个让他一眼心动的女子。她穿着一袭红色衣衫,并没有繁复的花纹,也没有珠宝的装饰,较好的面容和漆黑的眼睛在人群里闪着光。
他们擦肩而过的时候,都回了头,那一眼,便是一生。
在异国筹谋大事却遇见这个精灵一般的女孩,他们在市井小铺吃饭,他却没有银钱,她扑哧笑出声的样子没有让他羞涩,却让他心动。他几乎在想如何假死脱去这皇子的身份,同她浪迹天涯。
她给他钱的时候说,“你定是个能成事的人,不如你拿这些银钱去赚钱,等你能买得起一栋宅子的时候,就来娶我。”
他问她,当真,只需一栋宅子?
她偏着脑袋笑,当真,给你十日为限,我在此地等你。
十日后他再去那铺子的时候,她已经在吃了,仍旧是笑着看着他,就是那一天,她告诉他,“我是南国的公主,你敢不敢与我共走天涯?”
他的心跳了起来,感激上苍,他问,“我一介凡夫,日后恐怕不能金尊玉贵,你敢不敢与我吃糠咽菜。”
她点头,你会工夫吗,过两日就会有追兵了。
他笑了,“不如我去与你父皇母后提亲。”
他至今还记得当时的场景,还记得她知道自己身份时候的惊喜,那种欢喜的眼神,他便知道她也是真的爱自己。
提亲并不顺利,皆因她坚持,才得了后面的结果,后来她的国家为他而参战,及至二人成婚,他的王位已是板上钉钉。
之后前朝边疆,他们一同走过了太多的路,他们共同拥有的回忆太多,多到他无法承受眼前的失去。御花园很大,他却没有地方去,多少年都没有一个人呆过了,过去所有的脆弱都有皇后陪伴,而如今他才知道,他的妻子,不存在了。他坐在御花园假山上的亭子里,看着眼前的景象,心里怅然,他终究走到了自己不想来的地方。
而且回不去了。
第二日,皇后便病了,许久都没有好。
静嫔失子一事,便也湮没了,许久都没有人提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