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说这个美啊。”
荼蘼听着他的话,心立马凉了半截,一半失落,又一半的无可奈何。
“当然,人也是美的。”
竹叶青明白她想知道些什么,
“玉箸凝腮忆魏宫,朱弦一弄洗清风。明晨追赏应愁寂,沙渚烟销翠羽空。这壁雕上的女子翩若惊鸿,矫若游龙,隐隐有上古洛神之风姿,我若猜得没错,应是甄夫人无疑了。”
“不错,这就是甄夫人。”
她细细地打量着他,她没有想到的是,这个人竟也还很懂美人。
懂美人的人,亦可解风情。
“刚刚弄梅说,有十二道门,我若猜得没错,这十二道门上应是雕着十二花神的肖像。你带我去的,正是右手尽头,十二月水仙。”
“原来竹公子还有这样的本事。”
荼蘼由远及近略了一遍堂内风姿,对着壁上玉人感慨,这里人来人往都只把壁上画引作夜思人,辗转反侧,寤寐思服,可真正认得的又有几人?
“一月梅妃,是作惊鸿舞的江采萍。
二月杏花,是擅弹琵琶的杨玉环。
三月桃花,是酡颜如醉的戈小娥。
四月牡丹,是曲庭飞花的丽娟。
五月石榴,是一舞剑器动四方的公孙大娘。
六月莲花,是病喘微微的施夷光。
七月玉簪,是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的李夫人。
八月桂花,是明珠十斛买娉婷的绿珠。
九月菊花,是戎装击鼓的梁红玉。
十月芙蓉,是忠贞不渝的花蕊夫人。
十一月山茶,是请命出塞的昭君。
十二月水仙,是流风回雪的甄夫人。
壁上美人,风姿绰约,各有千秋。
竹公子,你只管说,喜欢哪一个,我这就带你去。”
“不必了。”
竹叶青突然后退了几步,只是远远的站着。
荼蘼瞥了一眼壁上美人,也觉得自己有些唐突,“也是,人是热的,只可惜,石头是冷的,难怪竹公子不感兴趣。”
竹叶青摇了摇头,面色有些惭愧,“这些雕像是大匠之作,而壁上之人都是世间之奇女子。我刚刚误扰了甄夫人的清静已实在是不恭,这十二花神,远观可以,却不该亵玩的,若是让我给她们敬一柱香犹尚可,可我何德何能,实在是没有资格对她们妄加品评……咳咳,荼蘼莫要再戏弄我了。”
“唉,真是听君一席话,胜读七年禅经古卷。”
荼蘼说着,看向了每一尊浮雕上被摸出包浆的位置,每一个想要推开这扇门的人都会摸的位置,不能言说的位置,
“来这里的男人,可都是为了一睹美人芳容,要是世间每一个男子都像竹公子这般,怕是这十二楼明天就要关门大吉了。”
“姑娘说错了。”
弄梅看竹叶青半晌不说话,站出来替他辩驳,
“世上男子怎样,随他们去。这天上地下,可也只有一个竹叶青。若非是姑娘做东,我们公子怕是一辈子都不会进这种地方,所以这种地方的兴衰更替,又与我们家公子何干?”
“这种地方。”
荼蘼冷笑了一声,狡黠地看向她,
“你刚刚不还说,世无常贵,事无常师,可是转头便因一己之见将其归类为这种地方,看来你们家公子教的温良恭俭让,也只是两面三刀敷衍人罢了。”
“不,我刚刚说的,是我自己理解尚浅又喜欢卖弄,跟我们家公子无关。”
弄梅赶忙解释着,转身便朝着厅堂中央的那尊百花之神的雕像拜了三拜,
“花神娘娘你别见怪,刚刚是我口无遮拦胡说八道,与人无尤,你要是生气了,就罚我满嘴长小痘痘!脚心也长!”
荼蘼看着她乖拙的样子有些想笑,她本不过也是在和他们开一个小小的玩笑,却没成想这个丫头能护他到这般地步。
“你放心,这里可是十二楼。”
她的手轻轻搭在弄梅的肩上,在她耳边低语,
“迎四面高朋,接八方远客。来到这儿的客人,只要出得起价钱,不论说过什么混账话,做过什么混账事,都不叫过分。”
弄梅的确被她的话瘆得一个激灵,又重新打量起了这个大堂,“你说的十二楼在哪?”
“你看到这十二扇门了没有?”
“嗯。”
“这十二扇门,就是十二楼。不论你推开的是哪一扇,都绝对不会失望。”
“这门后有什么?”
“你想看看么?”
“不要!”
弄梅听着她的话扑地一下躲到了竹叶青的身后,抱住了他的胳膊,脑袋紧紧贴在了他的腰间,
“公子去哪,我便去哪。”
荼蘼饶有兴味地打量着眼前的一大一小,啧啧叹道,“哟喂,知道的这是你的丫鬟,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你的私生女儿。”
竹叶青低头一笑,伸手轻抚着弄梅的额头,“既然有人能拿自己的伙计当儿子,那我多个女儿,倒也不失为一番佳话。”
荼蘼的笑已有些勉强,张子虚这个儿子是今早上差点认下的,他全都听了去,他到底还知道她多少事情?
“幸好,这不过都是些玩笑话。”
荼蘼侧目瞥见了怔在一旁久久不语的忍冬,打进了这个门起,她的目光可从未离开过竹叶青半分,
“若是竹公子这样年纪轻轻便有了女儿,怕是这世上又要徒添多少伤心人了。”
“这话言重了,伤心人自问伤心处,我本是孑然一身,又怎会有人为我伤心。”
“啧啧啧,话可不能这么说,竹公子临风玉树,就算是潘郎卫玠再世怕也不过如此吧,肯为你伤心的姑娘当然数不胜数,却不知竹公子心下之人是哪一个。”
荼蘼说着,将忍冬推到了他身前,如果他真的什么都能知道,兴许可以从他这里探得这个女人的一些事情,
“乱花渐欲迷人眼,我看呐,你不如将忍冬这丫头收了去,咱们索性转头就回巷子里,这样一来,两家修个好上加好,一来不必再进去浪费时间消遣客套,再者还能让我省出些银两换酒钱。”
忍冬被她举足轻重的话语震慑惊醒,才发觉自己竟失态已久,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好像,是从那夜小窗旁看到的那个倚栏吹箫的侧影而起,久久不忍忘怀。
只是她更知轻重,不等竹叶青回什么话,她学着弄梅的样子也躲到了荼蘼的身后,声音轻柔却坚定,“掌柜的去哪,我便去哪。”
竹叶青也顺势应下了她的话,顺带嘲弄了一番,“看来是襄王有心,神女无意,鹿溪子煞费苦心。”
荼蘼看了看忍冬,又看了看竹叶青,也叹了一口气,“得,倒是我白白吹皱一池春水,那没辙子了,主随客便,今儿这东道主是不做也不成了,环肥燕瘦,各有不同,总得挑一个吧,不知这十二道门,竹公子想要推开哪一扇?”
“牡丹雍容,却易艳俗,莲花清雅,却少风情。
这十二道门虽皆为风华,却皆非我心头之好,我一个也不会选。
殊不知……
我此生独爱一种花,可它却偏偏不在选择之中。”
一个滚烫的名字卡在喉间,他说不出口,只能应声笑笑,
“早就听闻十二楼是一个绝对不会令人失望的地方,所以我猜,对于那些苛责挑剔的客人,这里总该备下第十三道门的。”
荼蘼盯着他沉默了许久,脸上的表情看不出悲喜,她不说话的时候,就像是严冬腊月冰封千尺之寒,旁的人也不由跟着屏住了呼吸,不敢多作他念。
突然,荼蘼自顾自地大笑起来,笑得快要直不起腰,与方才的肃穆之色相较,仿佛判若两人。
她用两根手指撩起竹叶青鬓前的发丝,轻轻绕道他的耳后,替他抚平。
她的眼中带着一种深深的理解,就像是行走在瀚海长林中的孤狼,偶然遇到了另一只,孑然一身。
她很满意,比之前对这个人所有的猜测都要更加满意。
“亏我还一直当你是什么正经人,原来竟比我还轻车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