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2003年的春天，谭心九岁。那一年，发生了很多让她终生难忘的事，

一种很可怕的传染病爆发了，所有从外面回到镇上的人都要隔离，不管有没有病。

某一天的半夜，她忽然被父亲叫醒，父亲说，她必须要喝下一碗绿豆汤才能继续睡觉。

汤是邻居送来的，父亲说，喝了就不会得那怪病。谭心迷迷糊糊地喝了半碗，很甜很好喝，可是她已经喝撑了，所以剩下的半碗被父亲端走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怪病走了，镇上恢复了往日的热闹。

那时候镇上还没有建菜市场，谭心家门口一条南北向的街道被用作临时集市。每天上午，小贩们按照规划依次摆好摊位，卖什么的都有。

谭心家门前是卖鱼的，每天天没亮，鱼贩们就把他们的铁皮鱼桶拖过来了，哐哐当当，吵得不行。所以几乎每天早上，母亲总要和他们吵上一架。

那一天是周末，谭心很早便被叫了起床，那会儿天才蒙蒙亮。父亲说，今天他们要一起去五家那边。

“五家是哪里？”谭心问父亲，她没有听说过这个地方。

“在北边，是个小村。”父亲答。

“为什么叫五家？是因为只有五户人家吗？”

“你答对了，”父亲捏了捏她的脸，笑着说。

“这个村名，可真奇怪。”

“到了那里你别乱说话，别惹你妈不高兴。我们有些事要忙可能顾不上你，你要照顾一下自己，别乱跑。”

父亲叮嘱了她很多，她一一都记下了。

不一会儿，来了一个谭心没见过的叔叔，父亲说他是母亲的同事，会送他们去五家村，因为他有摩托车。

这位叔叔姓蒋，他后来成为了谭心的姨夫，娶了她三姨。不过在那时，他还只是个搞装修的泥瓦匠。谭心也不知道。为什么搞装修的蒋叔叔会和做服装的母亲是同事。

一辆摩托车上坐三个成年人一个小孩，实在是有点挤，即使他们都是瘦子。

还好，五家村并不远，车很快就停下来了。

天色更亮了些，村里很多人家的烟囱里都冒烟了，看到这些谭心的肚子叫了两声。

蒋叔叔把摩托车停在一户人家门口，然后他们徒步走在长满杂草的泥地上，谭心不知道他们这是要走到哪里。

父亲握着谭心的手告诉她：“这里可能会有蛇，但是你别怕，都是没有毒的小蛇。”

有蛇？

谭心从来没见过真蛇，只在电视里和书本上看到过。她不喜欢这种动物，所以她抓紧了父亲的胳膊，靠在他身旁并时刻保持着警惕。

还好，那条路上没有蛇。

谭心看到了一栋楼房，它似乎是这附近唯一的楼房，想必这家人一定很有钱吧。

她边想着，他们边往房子靠近。

东方渐白，太阳应该很快就要出来了吧。

这家的女主人正在锅屋里忙碌着，见到他们进屋后她只是笑了笑，然后让身旁的男孩去叫他爸爸起床。

这个男孩看着和谭心年纪差不多，不胖不瘦，长得谈不上好看但也不丑。

女主人并不是很热情，说了句“你们先坐着等吧”后，就再没说过话。

倒是谭心的母亲，坐了没一会儿后，她就主动帮女主人做起饭来，然后还跟人聊起了家常。

父亲和蒋叔叔也在聊天，但是蒋叔叔说得多，父亲只是偶尔回答两句。从他们的谈话中，谭心隐约听到了一些和蛇有关的信息。

过了一会儿，父亲对谭心说：“要是觉得无趣就去外边玩吧，小心点儿，别乱跑就行。”

谭心点了点头便离开了，因为她知道，这句话的另一层意思是：大人们有事要谈，小孩子要回避。

反正她对他们的事情也没有兴趣，还不如去看看日出，听听鸟鸣。

她不敢走太远，所以只是绕到屋后随便逛了逛。她看到地面上摆放着一些石头，正想着靠近看看，忽然男孩的声音从她背后传来。

“你叫什么名字？”

谭心转身抬头，答：“谭心！”

“你几岁？”

“九岁。”

男孩没有看她，他走到石头旁边踢乱了它们。

“你妈妈不能生孩子，”男孩走到谭心面前看着她问：“你知道这说明了什么吗？”

谭心看着他，摇了摇头。

“笨蛋！”

男孩说完转身离开，谭心跟在他身后边走边问：“你叫什么名字？”

“不告诉你，”男孩继续往前。

“为什么不告诉我，”谭心加快脚步跟紧他，“我都把我的名字告诉你了。”

“你这样很没有礼貌！”

男孩没有理她走得更快了，谭心需要小跑才可以跟上他。

“你跟着我干嘛？”男孩问。

“我想和你一起玩，”谭心坦诚地表达了自己的想法。

男孩扯了一把路边的野草道：“我不想，你走开。”

“可是我很无聊，而且。。。”谭心看了看一个人没有的四周继续道，“我一个人。。。害怕。”

“胆小鬼！”

男孩走了几步忽然问：“你怕蛇吗？”

“怕！”谭心想都没想便回答了，“电视里的蛇我都怕，真的蛇。。。我可能。。。”

她想了想说：“都不敢靠近吧。”

“哦，”男孩应了一声，又问“你喜欢玩游戏吗？”

“什么游戏？男生玩的那些，我不喜欢。”

“哦，”男孩又应了一声，然后停了下来。

谭心也止住脚步，她看了看周围。除了庄稼地，就是树木，还有一条小水沟，她感到有点怕。

这里，会不会。。。有蛇？

男孩转身，问：“这里有我的秘密，你想知道吗？”

谭心想了一下，认真地回答：“我其实不太想知道，但是如果你要跟我分享那也可以。”

男孩看了她一眼，拉起她的手道：“跟我来。”

男孩抓着谭心的手腕往左边的田里走了几步，然后他说：“把眼睛闭起来。”

谭心照做了，她没有多想。

男孩松开了她的手，过了一会儿他又抓住她的手往前走了几步，然后让她蹲了下去。

“不要睁开眼睛，”男孩像在命令她。

谭心点了点头，说了声“好”。

男孩将她的手往前拉了拉，接着往下，最后放在了某个地方。

“我可以看了吗？”谭心问。

可是，男孩没有出声。

谭心忽然觉得心里有点毛毛的，为什么好像。。。有一些东西在自己的手背上呢？

那感觉。。。

“我。。。可以看了吗？”

谭心感觉有点不太对，但她没有睁开眼，也没有缩回手。

“随便你，”男孩说。

听到他这么说，谭心的心里更加慌张了，她缓缓睁开了眼睛。

蛇！

一团扭动的蛇！

它们在她的手背上，有的昂起头，有的在游动。

蛇！

好多。。。好多。。。

“哈哈哈哈。。。”

“被吓傻了吧，没见过这么多蛇吧，哈哈哈哈。”

男孩大声笑着，然后他伸出手指轻轻的往谭心肩膀推了一把，她便一屁股跌坐在了地上。

男孩抓起她的手，然后将蛇放在她胳膊上道：“好不好玩，你还没有跟蛇一起玩过吧？”

谭心猛地缩回了手，她看着树下缠绕在一起的蛇，听着男孩的笑声，早已吓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她的身体像被冻住了一样，动弹不得。

男孩摸着蛇靠到她耳边道：“你坐的地下边。。。全部都是蛇。。。”

“一个蛇国，里边最大的那条是蛇王。”

“我们村子里所有的人，都是蛇王的后代。。。”

那天后来发生了什么，谭心一点印象都没有了。直到今天，她仍然想不起那天她是如何回到父亲身边的。

她只记得，那一次她病了很多天，噩梦连连。

等她病好了之后，她变得十分的胆小，轻易便会被吓到失魂。镇上的人都说，她这个罪怕是要跟她一生了。

谭心一直都不知道那天父母为什么要去五家村，她只知道不久后，母亲怀孕了。

很久过后，弟弟出生了。

有一回谭心在店里买包子，忽然，她听到了旁边的女人们提到了一个名字，她父亲的名字。

她来到她们旁桌，背对着坐下，一边吃着包子一边认真地听。

“真的假的，老谭的女儿真的是。。。”

“嘘，小声点儿，这儿人多。”

“你们都没听说过他们夫妻到五家村求子的事儿吗？”

“哎哎，是不是那个。。。修路挖到蛇的五家村？”

“就是那个地方！听说那里的地下有一个蛇国，他们那个村所有的人都是蛇王的后代。”

“那求子呢？怎么个求法你知道吗？要是那里真的那么灵，改天我和我老公也去看看。”

“听说，只要和那蛇王共度一晚就可以得子。那一晚女人必须蒙上眼，躺在床上一动不动。”

“啊？这。。。这怎么听着有点。。。有点。。。”

“共度一晚，共度一晚的意思是。。。”

谭心吃完包子了，所以她也就没再继续听她们说下去了。她们说的那些话，每一个字，她都听得非常清楚，但意思她却不太明白。

她，因为年少无知，所以暂时不明白。

而有的人，已经活了大半辈子了，甚至已经一只脚踏进棺材里了，他们也没弄明白。

他们，是不是太愚蠢了。

天儿越来越冷了，有天夜里下了一场好大的雪，第二天整个世界变成白色的了，真好看。

谭心堆了一个很可爱的雪人，她想要把它给她的小弟弟看，可是不知道为何，母亲好像不愿意让她靠近她的弟弟。

父亲一直没有回家，已经吃过晚饭很长时间了，谭心都差点等睡着了。

终于，她听到了楼下的敲门声。

进来的人不是她的父亲，而是一位她不认识的叔叔。

谭心不知道这位叔叔跟母亲说了些什么，她只知道当她赶到楼下的时候，她看到母亲晕倒在地。

没有人告诉谭心发生了什么，亲戚们每天都往她家里跑，他们照顾着她可又避开她。

直到几天后母亲对她说：“你爸爸他出了车祸，失去了双腿，他以后只能在轮椅上过了。”

车祸？

失去了双腿？

轮椅！

还好。。。还好，他还活着！

其实谭心早就猜到了，母亲晕倒，父亲好几天不出现，一定是家里出事了。为此，她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

所以还好，还好，他还活着！

“他在县城的医院里，他想见你，明天我带你过去。”

母亲的态度很冷漠，冷漠到让谭心害怕。。。

雪都融化了，天气好的不得了，温暖的阳光让人感觉到了春意。可是病房里，却是那么寒冷。

只有她和父亲两个人的房间，父亲躺在床上盖着被子，他向她招了招手。

“心儿，到爸爸这儿来，”父亲温柔地笑着，和往常没有什么不同。

谭心笑着走上前去，靠在父亲的肩膀上，她从前现在都喜欢这样靠着他，以后还要一直这样靠着他。

父亲摸着她的头发柔声道：“今天的头发是你自己扎得吗？”

谭心抬起头，看着父亲点了点头。

父亲抚摸着她的脸笑着称赞：“真好！”

“我的心儿。。。已经长大了，马上，就要。。。十岁了。”

“你想要什么生日礼物？”

谭心摇了摇头，没有说话。她俯身贴在父亲的胸膛上，听到他的心脏扑通扑通地跳动。

“爸爸，想要送你一个礼物，我已经。。。已经准备好了。”

“就放在你旁边的抽屉里，你一定。。。喜欢的。”

谭心直起身体，拉开了旁边的抽屉。

一本崭新的带锁的日记本，是她前几天在学校门口的文具店里看中的那本。

“把你想告诉爸爸的话都写在里边吧，爸爸会知道的。”

“回家后再打开它，一个人的时候。。。”

“好吗？”

谭心点了点头，拿出了日记本。她抱着笔记本依靠在父亲身上，父亲摸着她的头哄她入睡。

谭心不难过，她一点都不觉得难过，真的！

可她就是不知道为什么，为什么她的眼角湿了一大片呢？

也许，是她在流口水吧。。。

后来的一段日子，每当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偷偷哭泣的时候，她就会看那封信，父亲夹在日记本里的那封。

亲爱的心儿：

生日快乐！

看到这封信的时候你的生日应该还没到吧，爸爸提前将生日礼物送给你了，没有等到你生日那天，真得很抱歉。但是爸爸知道，你会原谅爸爸的，对不对？

1994年正月十二，夜晚，我和我的太太（也就是你现在的妈妈），我们在星河卫生院门口的花池里捡到了你。我太太她很想要有个孩子，可她一直没有孩子。她很喜欢你，所以我们把你带回了家（我心里知道这么做是不对的，可我还是做了，这是我一直后悔的事情）。

你的手腕上有一根红绳，我们发现你的时候你就戴着，我猜，那应该是将你带到世界上来的人（你的亲生母亲）留给你的吧。你要一直戴在手上，别弄丢。

当时，我在你的衣服里发现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着：

如果可以的话，请帮孩子取名为心儿，心肝宝贝儿。

（可惜这张纸条后来弄丢了）

我想，你的亲生母亲一定是很爱很爱你的，所以她才要给你取名为心儿。

去上户口的时候人家给你的名字少打了一个儿，所以你的名字变成了谭心，而不是谭心儿。

我后来偷偷地去医院打听了，我想，你的亲生母亲，她的名字应该叫：莫海兰！她的名字非常重要，你一定要记住，因为也许有一天你们还会再见面。

她当时才十九岁，非常年轻，也很美丽。她的年龄也很重要，你也要记得。

哦对了，医院里那位叫何家荣的医生叔叔，就是他将你从妈妈的肚子里抱出来的。他是个非常善良好心的医生，你也要记住他。

我的太太我不知道她会做出什么事来，所以你一定要记得回家的路。无论多么辛苦，你都要好好学习，然后到城里读大学。你要帮助别人，也要照顾自己，一定要做个好人，还要永远开心。。。

你是我的心肝宝贝儿，我会一直在你身边保护着你，直到永远。

我不会离开你，所以你不要悲伤，不要哭泣。直到你有了一个可以相信可以爱护你的人，直到你不再需要我的保护，我才会放心离开。

心儿，爸爸（我不知道自己现在还能不能使用这个称呼）。。。

爸爸爱你！

非常地爱你！

谭明

2003年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