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炎夏日即将过去,天气虽还有几分余热,倒也只是虚张声势。几场秋雨一来,姜梧宫里的梧桐便掉了一地的叶子。
一个夏天都没有见过太子哥哥了。
那天晚上,他虽然如之前的约定来找她,但姜思蘅平静地让念箫送了客,只推说身体难受,不同他出去了。
她看见姜桓舟在院子里的杏花树下等了片刻。
他说:“思蘅,帮帮我。思蘅,别生气,也别再伤心了。这里是王都。我虽贵为太子,但每一步也是如履薄冰。”
但她没有出去,也许是不知道怎么面对。
她知道,一旦走出去,她会看到王都世界的本来面目。
她会和她的太子哥哥真正并肩走在一起。
真正地。
但夏天就是会过去的。有些选择,本来就无可选择。
张惠妃性子喜热闹,夏日里就早早地广发了金菊宴的帖子,名门世家,公子闺秀,朝臣新贵,只要是权贵之家适龄儿女,都接到了这份帖子。
于是,王都里的珠宝店,绸缎铺,鲜花行,花粉胭脂行的门槛都要被踏破了。听说喜得那绸缎铺的掌柜每日早上对镜憨笑。
姜思蘅看着小案上摆着的请柬也只可笑,金菊宴,分明醉翁之意不在酒。张惠妃这般热络,明眼人都看得出是她两个儿子,二皇子姜雍,三皇子姜彦,均到了议亲之龄。
而世家大族们,私底下比狐狸还精,两位皇子身份虽高,背后有外家云门张氏扶持,张惠妃出百年世家,哥哥又在兵部任职,正是春风得意。但毕竟那位重华宫太子,王后嫡长子,不是也耽搁许久,还没议亲吗?
有些夫人还打算着,既然门第相当的适龄儿女都会到场,又何必执着嫁入天家?
此番金菊宴,正是一场泼天豪赌的押宝之时。押对了,扶摇直上,贵不可言,押错了,流放充军,斩首株连,都是听凭人言。
姜思蘅心里记着日子,起了个大早,沐浴换衣。小帝姬虽说不是这场豪赌里的主要角色,但是这种宫宴,也没理由缺席。
沐浴出来,刚换了准备好的的衣服,念箫便捧着一套衣裙从外间走了进来,踌躇道:“殿下,太子殿下在门外。这……这是他送来的。”
那是一套领口和裙摆有金线绣出的云纹的桃红绛紫纱罗裙,外加一件薄薄的镶边黛蓝色丝制披风,颈口用金银线绣着一只飞凤。捧在手里看,都觉得光华流转。
姜思蘅没有看一眼,只是眼角微酸。转身坐到了梳妆镜,道:“请他进来。”
走到梳妆镜边,姜桓舟看着镜子里姜思蘅是眼睛,轻轻叹了口气道:“还在怪我吗?”
姜思蘅也看着镜中他哀伤的目光。
“姜雍,姜彦,包括他们的母妃张惠妃哪里是本分好相与的人?”他顿了顿,又苦笑了一声,缓缓道:“东宫太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但他也是人。没人问过他累不累了,即便他不想做这些事情。自从母后病逝后,张惠妃独自揽权,父王听凭外戚势力如此壮大。情势所逼,不能不啊。思蘅,你能明白吗?”
姜思蘅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启唇欲语,终还是没有说话。
她没有那样的底气开口。
她那一直以为忠直的师父寂木散人,自小教给她的是仁善道,是慈悲心,是悲天悯人般地守护着那一点家国之梦。
可是,在现实面前,在这个冰冷的王都,在这个给了她最大温暖的人面前,她开不了口。
她一直在兄长的羽翼的阴影下无风无雨地活着,这让她已经失去了与姜桓舟一辩的底气。
母后多年来缠绵病榻,药石无灵,太医们早已束手无策。
早在两年前病逝栖梧宫。
她第一次见到姜梧哭的那么伤心。
姜桓舟接过了敛秋姑姑手里的木梳,撩起了妹妹的头发。他的手颇巧,动作也很轻柔,不多时便用丝绦挽了一个飞仙髻,又簪上白玉芙蓉珠花,看着镜子里少女清丽的面容。复拍拍她的肩,道:“我的思蘅,真的长大了。”说罢,转身便要离开。
身后的衣摆突然被拉住。
姜桓舟惊喜地转过去,对了上姜思蘅的目光,她缓缓启唇道:“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这样可以么。”
“自然可以。”姜梧舟一愣。
“那吴家的公子,抑或是什么旁的人,倘若只是站队去了二哥三哥那边,而不出手,我们,可不可以,也不要动手。”
姜梧舟听认真地着她明亮的目光,听她艰难地说着这样天真而坚韧的话语,不觉微一动容。
“至于暗中援助归墟之事……我不希望你陷入此等无仁……无义的境地”姜思蘅努力把最后那几个字艰难地说出口。
她看见姜桓舟的脸色霎时一白,他僵硬地牵了牵唇角,眸中有种说不出的情绪,道:“这只是权宜之计……思蘅,你信我……你的太子哥哥,未必是个……背弃苍生,无仁无义之人!”
姜思蘅捉住了他的袖子,牵住了他冰凉的手,她把他的手放在自己脸颊边,目光温柔,道:“只要你说,我就信。”
姜梧舟微笑着揉了揉她的鬓发,转身出了长乐宫,阳光洒在长长的回廊上,他看着自己脚下的影子,无声地笑了。
他们终于又走到了一起。
太子哥哥,我多么希望,我们都能永远不改变。
姜思蘅伫立在宫门内,看着他远去的身影渐渐消失在明廊的尽头,所有的背景都是朱红的宫墙,明亮的琉璃瓦,只有斑驳的松树投下的暗影在墙上的彩绘上簌簌摇动,无端有种肃杀之气。
也许,秋天真的要到了。
秋菊宴设在宫中玉华池旁的叠翠轩。而那玉华池乃前朝一位帝王修葺,四周花木葱茏,叠翠轩则修筑在地势高处,面朝东炩山,临近玉华池,实在钟灵毓秀之地。仪亲王也极爱这片地方,蒙得国主应允,便把自己的私苑修筑在了东炩半山上俯瞰玉华池,也可以俯瞰到宫中的一小片天地。
早早到来的众人在叠翠轩攀谈着。
灵洲国民素来风开放,男女大防比之礼仪繁琐的归墟国,不可不谓轻松。饶是如此,宫宴之中的男宾和女眷的席位也都分别安排在了玉华池畔一处小泉边。男女只可远远看见,并不可同席。
女眷席的夫人小姐们都来了不少,大多随着相熟好友随意坐的,不论远观近看都可谓是衣香鬓影,花团锦簇。
其中有个穿着淡粉色轻纱绣桃花对襟襦裙的,坐在栏杆边喂鱼,旁边围着几位小姐陪着说说笑笑的是镇国公安家的长女,安幼瑶。旁边围着的有她庶妹安柔和陈家,赵家几位小姐。
而坐在席面的另一边着一身淡蓝色折枝梅花束腰长裙,坐在各位夫人之中聊天品茗的,是户部侍郎吴在臣的次女,吴妍妙,一边坐着抚琴的着月白色绣海棠袄裙的,是吴侍郎的三女儿吴清可。就连侍郎夫人也坐在其中,正盛赞着坐在席首的张惠妃端庄华贵,风仪万千。
陪在张惠妃旁说笑的,是个穿百蝶牡丹红裙的美貌少女,发上斜插着一只金镶宝石梳篦,鬓边几支玉兰花簪。风起,裙角微露出深黄色的锦花鞋。
银铃般的娇声不时传到对面男宾席,引人注目。一位年轻公子看了她半晌,忽然如梦初醒般问旁边的其他人道:“惠妃娘娘身边那位是?”
“她啊?陈公子还不知道?”一位瘦削偏矮的公子道,“惠妃娘娘的侄女,兵部侍郎张大人的长女,名唤张落月。”
“怎么?陈兄对她有意?”旁边一人嘻嘻笑道,凑了过来。
“岂敢岂敢。”那陈公子听了这话,赶忙将一颗爱慕之心尽数收了回去。对于这张落月小姐,各人心中都是雪亮,看她千里迢迢从云门赶来这架势,铁定是二皇子,三皇子其中一位的王妃了。
二皇子正随仪亲王坐在宴席上喝酒,那仪亲王约莫四五十岁,相貌黑丑,瘸了一条腿,穿了着一件乌金色锦边长袍,正在夸夸其谈。
“就我说,归墟那帮杂碎儿些打了这么多年,有什么劲儿?邺城,殷追那把老骨头未必打得下来……”他说得唾沫横飞,“哼,聂怀那狐狸崽子看着就那样,上了战场上凶的很!”顿一顿,姜雍以为他说了一大堆终于要总结了,连忙给他倒茶。没想到那仪亲王微眯眼睛,突然添了一句,“哎呦,对面那个穿红的小妮子有点儿意思啊。”
顺着他目光看去,正是张落月。
姜雍捏被杯子的手紧了紧。仪亲王乃国主之弟,年轻时在战场上给当时还是皇子的国主挡过刀子,给对面砍了十几下,腿就残了。
如今,国主感念他的恩义,金银爵位嘉赏不已。虽然众人皆知,他性情暴虐荒淫,强抢民女,折磨致死之类的事干的不少,却没人敢动他,真是京中一霸。
但他前段时间又才从归墟边境回来,带了援兵前去助淮阴王殷追。好歹算点军功,轻易还是不要惹他的好。
姜雍暗自思虑了一番,笑道:“是啊,王叔眼光真好。这是我表妹,兵部侍郎家的小姐。”
“没许人?”那仪亲王混浊的眼睛亮了一下,摸了摸唇角的胡子。
姜雍见他颇有兴味,按下一腔怒气,笑道;“现下还没有,估计也快了。”
仪亲王眉头一皱,道:“怎么?”
姜雍眼光向外一瞥,淡淡一笑道:“太子哥哥不是尚未成家?这岂非现成的良配?”
姜思蘅此时也来了现场,只是躲在离姜雍不远的一锦屏外,本在观察着宴会各人的处事。
然忽听到了二哥姜雍和仪亲王的谈话,看他们眉毛官司热闹得很,姜雍心念着那张落月小姐,仪亲王却也兴致不浅,连连相问,这下惹得身边侍女念箫也忍不住噗嗤一笑。
但听到那句“太子哥哥不是尚未成家?这岂非现成的良配?”姜思蘅眼见着仪亲王的脸色逐渐黑沉,自己脸上的笑不觉也冷了一冷,二哥,好一手祸水东引。念箫也悄悄啐道:“哼,这般不要脸。分明这张小姐是你自己要抢着娶。干嘛诬赖太子殿下?”
忽然听得外间有人叫了一声“太子殿下”。便见姜桓舟施施然走了进来,面如冠玉,一身银白墨竹长袍,更显矜贵儒雅。身后跟着同色衣衫但如往常冷着脸的小姜梧。
惠妃笑脸迎了过去,招呼着他们入座。
姜桓舟也拱手一礼,展颜笑道:“陛下说他还有要事,不必等了,他自会晚些再来。惠妃娘娘现下可以开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