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宴已开,而帝姬未至。
张惠妃已命人去催,得到长乐宫敛秋姑姑的答复,都是帝姬已经出发,许是还在来的路上,请娘娘再宽心些等。
张惠妃嘴上虽还是答应着,但脸上的笑容已然不大好看。神情含了有分愠色,微抿着施朱的薄唇,原本温和的宫装丽人顿时凌厉了几分。
旁边那张落月眼瞧惠妃有愠怒之色,自己更是激动万分,双目圆睁,起身向回话宫女道怒:“好一个思蘅帝姬!未免也太不把娘娘放在眼里了!”
张惠妃的目光只是向太子这边有意无意地扫来,冷冷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那小宫女分明吓呆了,嗫嚅道:“帝姬年纪尚浅,许是,迷……迷了路。”
话音未落,张落月一巴掌就扇在了她脸上,怒道:“有你说话的份?滚!”
“狗仗人势。”坐在池边的喂鱼的安幼瑶撒了一把鱼食,轻轻念叨了一句,“也就你巴巴地去舔。”听得围着她的几位小姐都掩着嘴偷偷笑了。
张落月大约没听见这话,并未发作。只是连同几位小姐又嘀嘀咕咕起来。吴家的两位小姐也身在其中,面上倒是有些进退两难。
念箫迟疑地看了一眼身旁和她同样躲在锦屏后的姜思蘅,焦急地做变了个口型,问她现在应如何。姜思蘅眨了眨眼睛,示意她稍安勿躁。只见小帝姬蹑手蹑脚向前几步走到了锦屏的一端,而这个角度,正好可以看见坐在二皇子姜雍旁边的太子殿下。
深邃的一条轮廓勾勒出太子的侧脸,偏偏看皮相却最是温和宁静一派。他收敛着目光,手上端着白瓷茶盏,但姜思蘅还是注意到了他眉心隐隐流露出的不安之色。
退后几步,猫腰在草丛里捡了两颗小石子。在念箫还没反应过来之前,一颗石子已经飞到了太子脚边。
姜梧舟低头一看,另一颗石子随即又打在了他的背上。心下奇怪,趁众人不注意轻一偏身,便看见了屏风后向他笑得灿烂的姜思蘅。
斜阳照亮了她鬓边的一缕散下来的长发,她蹲在锦屏边,显得那样弱小,像一只伶俐又可怜的小兽物。
但她又笑得那样明媚和干净,与周遭的环境简直格格不入。
华丽的锦屏龙飞凤舞,色彩繁杂,更兼镶珠嵌玉。但是那些死物,哪里比得上她此时的明眸皓齿?但她又如此安然地置身于此锦绣丛中。
姜梧舟心下一叹。
只有这样的她才会是上午对他说出那样的话的妹妹。
一朵娇弱的小花,一下子被迫移出暖房,长在寸寸干裂的土壤里,漠北无情的寒风中,依然明艳如初。
姜桓舟无奈起身,正要转到屏风后,身边的吴尚书家的大公子吴鹤起却突然斜斜伸出一把玉竹扇子拦住了他,笑道:“太子殿下真是大忙人,此刻又是哪里去?不妨也带上我?”
姜桓舟笑道:“不过小事,即刻就回,鹤起又何必跟?”
“在这里太无聊,不如同殿下去,只要太子殿下不嫌弃。”吴鹤起故意理了理衣袍,连忙起身。
“哪里的话。只是……”
“鹤起与殿下相交多年,不妨直言。”吴鹤起屈身拱手一礼道。
“我宫中一爱妾偷偷跟了我出来,误入了男宾席,此时躲在那屏风后。若鹤起真心帮忙,你这风氅我瞧着正好,可否一借。”姜桓舟走近了些,低声道。
“那是自然。”吴鹤起二话不说,立马脱下了外罩的玄色风氅,交给了姜桓舟,随即又不怀好意地嬉皮笑脸道:“这等风流韵事,真是羡煞旁人咯。”
走到姜思蘅躲的屏风后,便有一个熟悉的身影拥入怀中,姜桓舟拿起风氅往她头上一套,迅速捂住她的脸,将整个人盖得严严实实,打横抱起来就往外走,念箫立即跟在后面。
“你啊,你真是一点也不让人省心。”姜桓舟无奈笑叹了一句,“连披风也没穿。”
“唔,太热。”
“那也该带上。”
……
穿过男宾席的之字长廊,见四周没人,姜桓舟在假山前把她放了下来,取下风氅道,理了理她的长发道:“你这一去,张惠妃少不得刁难你。”
“如常行事就好了啊。”
“我只是担心。”
“不必担心我。别忘了,本宫乃思蘅帝姬。”姜思蘅蹦蹦跳跳,脸上的笑容如初,“谁又没事儿干为难我呢。太子哥哥还是担心担心你那一群狂蜂浪蝶吧。她们的眼神,真是……”
姜桓舟看着她远去的背影,摇了摇头,又开口道:“思蘅啊思蘅,王都贵女,吃人不吐骨头的多的是。”
姜梧舟走远了,倚在假山后的吴鹤起想起刚才看到的那一抹穿着桃红绛紫色衣裙的纤丽身影,眯着眼迎着日光,挥了挥折扇。
有意思,实在有意思啊。
“殿下。”姜思蘅一踏进女眷席,众人纷纷起身行礼。姜思蘅也向座上的张惠妃盈盈一礼“惠妃娘娘。”
“殿下真是好准时。”一道尖地的声音不合时宜地响起,正是张落月。
“不过殿下自小并非教养在宫内,规矩礼仪不清楚也情有可原。”她身边另一人停下了手上拨弦的动作,原来是刚才正在抚琴的吴家三小姐吴清可。
她二姐吴妍妙随即皱眉看了她一眼,微微摇头。
这话虽看似解围,避开了不敬惠妃的情由,但也是暗带嘲讽了。
旁边几人都笑了,一人又道:“正是如此。”
在座的众人都知道,由太子殿下教养的思蘅小帝姬一向性子随和柔顺,进宫三年的观察,近乎怯懦,从来不与人争执,实在是个最好拿捏的软柿子。
还记得两年前她生辰小宴上,一个侍女没端稳不小心泼了她一裙子茶,哆嗦在地上求饶。连国主都生了气,以为不祥。小帝姬只是温风和月地扶了她起来,还问她烫伤了手没。
实在可笑。
平常遇事争执,毫不在意。
只是十分依赖太子殿下,好像只有在他面前,才会露出女儿家的调皮情态。
平常内眷之流宫宴花会之类的邀约,能不去就不去。
身为灵洲唯一的帝姬,却这般温柔随和。
正因为如此,这次相会,这些贵女才胆敢如此放肆。
张惠妃也悠悠端着金杯,与旁边贵妇人们闲谈,由着那些小姐们自由发挥,只当做并未听见。
“不过帝姬这身衣裙真是灿若朝阳,色如东来紫气,瞧着是贡品,莫不是万金一匹的朝霞绫?”人群中一位小姐忽然赞道。
“但是鬓上配的那朵玉芙蓉花也稍显太清素了些。”旁边另一个也笑道。
郑贵妃懒懒地歪在座上,露出几分疲乏之色觑了姜思蘅一眼,招了招手。
守在廊外的一个宫女会意,立即捧着着手里的鎏金执壶进入了宴会,路过姜思蘅时,好巧不巧,步子踉跄了一下,手一滑,一壶刚烫好的金菊酒就全泼在了姜思蘅身上!
带着金菊瓣子的酒水还冒着热气,撒在了原本绚烂无比的金绣云纹桃红绛紫纱裙上,灼热的酒把帝姬手臂上薄纱微掩的皮肤烫的通红一片。
“殿下!”身边的念箫又惊又怒,连忙拿出丝绢来帮忙擦拭。
“殿下,这小宫女是新选来的,不懂规矩,这……还要请你见谅啊。”张落月讶异地捂嘴道。
“是啊,是啊,那是定然不会怪罪的。”
“那怎会呢?殿下菩萨心肠,最是良善温和之人。”
四下里七嘴八舌说了起来。
幸灾乐祸的轻蔑笑容,自视甚高的虚伪嘴脸。
姜思蘅突然觉得这一切又陌生又好笑。
那宫女见姜思蘅脸色一下子变得苍白,已然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带着哭腔的声声哀求,已经传到了对面的男宾席。
男宾席里的人不知发生了何事,看这架势,都议论纷纷。
姜桓舟眉头紧锁,唤了个宫女前去询问。
起身欲行。
却听得旁边坐着的吴鹤起转头道:“殿下?这就忍不住了?这还只是开始,后面等着思蘅殿下的的还多呢!”
“你什么意思?”
“我想,殿下明白我什么意思,归墟什么意思……灵洲国唯一的帝姬、太子殿下的亲妹,加上,思蘅……她这个名字,已经注定了,等待她的一切。”吴鹤起的眼里闪过一丝亮光,“你现在帮她,也只是护得了她一时而已。”
姜桓舟身体僵了一僵,眼中满是震惊,愕然道:“你也是?”
吴鹤起点了点头。
“你们想的美!”
再看女宾席这边。
之前泼酒的小宫女匍匐在地上直哆嗦,她真的怕。但她不得不这样做。
又有什么选择呢?
突然,姜思蘅扯了扯嘴角,拍了拍她的肩膀,柔声道:“快下去吧。以后,小心办事。”
那宫女连磕了几个头,如蒙大赦般连忙告罪退下了。
闻言,张惠妃涂了红色寇丹的手放下了金杯,脸上也嫣然一笑,击掌赞道:“思蘅果然不愧为王都帝女,好气度!堪作王都贵女之表率。”
一点拂了她的意思,便要施以颜色。
在这样的地方,在这些人中间,自己又究竟在坚持什么?
“愣着干什么,还不带思蘅帝姬去换衣服。”
姜思蘅慢慢踏上长廊。
也许,太子哥哥的做法,才是对的。
自己究竟是太天真。
心存碧无波水,奈何旁人偏要搅动。
廊外是一片碧空如洗,浮着几丝白云。
姜思蘅忽然感到了一种久别的怅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