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夜,屋内烛光如豆。
姜思蘅伸手轻轻戳破了窗纸,便见里间影影绰绰的两个身影,一坐一立似乎正在交谈。
坐着的一人正是皈隐,他的头发带着几丝润意松松地披在肩头,怀里抱着一把镂金绘彩的紫檀木琵琶,苍白纤细的手指拂过五弦。
几个散碎的琴音铮铮然有金石崩裂之声,姜思蘅心中一颤下意识地猛然抽手捂住耳朵,琴音里有幻术。
流水般的琶音倾斜而出,皈隐左眼下的泪痣在灯下闪烁,幽幽道:“使臣大人。”
那高大的归墟使臣腿骨一酸,径直“砰”地跪在了地上,右手摸向腰间短匕,咬着牙挣扎道:“是淮……阴王,指名要这丫头。皈隐大人……怎可轻易带走?”
归墟眸光一动,对着窗外姜思蘅的方向似是无意地一瞥,姜思蘅屏住呼吸。皈隐倾了倾身,手指几个轮扫宛然奏起一曲《将军令》,向着表情愈发呆板如同牵线木偶一般的使臣道:“我改主意了。还是一同送她去邺城……方才之言,你一个字都不记得……轻声回房睡觉。”
那使臣僵直地站立起来,一步步走出了门外,从姜思蘅面前一步步挪远,一眼也没有看她。
姜思蘅放轻步子,转身欲行,却猛然被人揽住腰,扯进了屋内。
皈隐将她抵在门上,左手按住她的腰肢,一双揉碎了星光般的眼眸强势地迫近,轻磁的少年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微热的呼气贴近了她的耳廓,道:“好巧。”
姜思蘅身体僵硬。
皈隐牵了牵唇角,抽出之前握在使臣手里的短匕,在手里挽了个圈,冷冷地寒芒抵在姜思蘅的下巴上,逼得她抬高。
“殿下,你都听见了?”归墟望着她,一双妙目似笑非笑。
姜思蘅原本绝望的心不由得有几分紧张,咬了咬唇,强装镇定地嗤笑了一声道:“不过要我受制与你们归墟淮阴王,以此胁迫我父兄。”
匕首阴冷地紧紧挨着姜思蘅的脖颈处的雪白皮肤,已经有了一条淡淡的红痕,皈隐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继而冷冷收刀转身道:“你知道就好。”
“你……你是淮阴定安王薛锐成的人?还是太后的人?”姜思蘅不受控制地软倒下来,想起方才皈隐与使臣首领的争执,似乎对自己的去向另有安排,伸手抚了抚脖子,朝着皈隐的身影道:“不管你是哪一方势力,不过为了钱财权势而已。你若肯听我一言要封侯拜相,万贯钱财,都是易事。”
她见皈隐的身形顿了顿,继续道:“送我回灵洲,不论所求如何,本宫都允诺你!”
皈隐听见她色厉内荏地刻意强调“本宫”二字,不由得一哂,转头细细用目光打量着她烛光下的容颜,春山远黛,眼波如水,挑了挑眉缓缓吐出两个字:“要你。”
“你……下流。”姜思蘅忍不住呵道,原先想着毕竟是求人姿态,便忍受着他细细打量的轻薄目光,怎料他胆敢说出这样的要求。
“怎么?这便说话不算话。”
姜思蘅心想眼前的皈隐真的与姜梧一般年纪么?
“哟?我是不是来的不是时候!”门突然被推开来,一个绿衣带斗笠的男子打断了有几分旖旎的氛围踏了进来,后面跟随的安柔端着一个托盘沏了热醺醺的茶盛了上来。
“吴鹤起?”这个声音在姜思蘅心里炸开了万点寒冰,苍白的脸色挂不住任何表情:“你竟然……私通外敌?”
那绿衫人揭下斗笠,熟悉的脸上浮现出一个滑腻的笑容。
“你身为太子伴读,前程似锦,为何?我灵洲皇族待你不薄。”姜思蘅眼中酸涩,突然震悚道:“太子哥哥呢?你同他们在法明观唱了这样一出戏,太子哥哥呢?”
“这个嘛。”吴鹤起皱着眉端过一盏热茶,揭开盖子吹了口气,“倘若殿下肯乖乖听我们的话,太子殿下在灵洲的东宫里自然无恙。”
“演过了啊。”安柔瞪了他一眼,轻灵地走过来搀起了姜思蘅,细致地整饬着她凌乱的衣襟,睨了一眼座上默然无声的皈隐,“大人?”
皈隐轻轻叹了口气,皱了皱眉似乎无奈地浅笑道:“真不喜欢你们威胁来威胁去的。”
吴鹤起觑了他一眼,哼哼了一声。心中暗想,论这个,谁还能比的过您呢?
下面一句话,众人皆惊,姜思蘅闻之如堕冰窖。
她绝望地看着皈隐动作优雅地饮了一口茶,眼里泪珠滚滚落下,颤抖着声音走到他面前怒道:“你,敢再说一遍?”
“哐当——”吴鹤起手一抖惊得杯子都摔掉了,皈隐大人!你在说什么啊,当反派这么不专业吗!
皈隐抬了抬眼皮,羽睫如同蝶翼轻轻一动,天真又凉薄的唇角勾起:“我说,太子殿下也是知情的呀。何必如此担心啊?”
她的世界轰然被劈开一个巨大的裂痕,冷冷的寒风夹杂霜雪杀死了春天,横冲直撞劈头盖脸把她打的措手不及,唯有滚烫的眼泪,提醒着她还有唯一的感觉。
“你有一点感觉出来了吧?”皈隐眼角微挑,继续乘胜追击,“殿下慧敏,其实只是不敢相信,不愿相信而已。”
“他其实一直都在骗你呀。”
“你一直深深信任的,敬爱的,坚守的,予你温暖的,和你并肩而行的,血脉相连的人,利用了你,背弃了你。”
“不敢相信吧?但是对他而言,确确实实皇权就比你这个亲生妹妹要重要的多啊。”
“你叫他太子哥哥,可是你知不知道,凡事要讲究先来后到啊。太子,哥哥,他生来先是东宫太子,再是你哥哥!”
末了,添一句,“别这样难过呀,我最喜欢看姐姐哭哭啼啼的,哦,应该叫海棠春意,欺霜带雨。”皈隐把手中茶盏往茶几上一搁。
笑意浅浅,字字锥心。
姜思蘅面色惨白如纸,硬生生吐出一口血,单膝跪倒在地上,拔出腰间长剑勉强支撑起身子。
吴鹤起和安柔相视一眼,打了一个寒噤。皈隐是什么魔鬼?
皈隐怜惜地看了他们一眼,起身走过去盯着姜思蘅的眼睛,明晰而变得朦胧,继而明晰。
屋内琵琶声继续如同金戈之声般响起,皈隐手抚琴弦,如拥死亡爱侣。
姜思蘅压住内心滔天的恨意与绝望,支撑起身体,踏出房门……继而软软地倒下……
皈隐瞥了一眼呆若木鸡的安柔,冷冷道:“还不去?”
安柔连忙出门横抱起她……
前面十余年的记忆如同雪片满天席地卷来,姜思蘅感觉自己走在一片无人的茫茫雪原上,万物沉默而冰冷,唯有痛苦明朗而清晰。
神,仙,魔,怪,安知人,生来疾苦。
嗔,痴,癫,狂,原是我,感慨良多。
为什么?逍遥数年求仙问道,师父说神爱世人,也教我爱世人。可是神他自己端坐云台守着万载碧落,无心无念,摒情绝爱,不知世人深陷红尘之苦又何谈悯生之爱?
是神说错了?
抑或是我想错了?
皑皑白雪满天纷飞,姜思蘅伸手接住一片飘落的雪花。
无穷无尽的寒意将她包裹起来。
突然出现一个人的幻影,那人自无穷远的时光之外转身向她走来,施施然独行。
她未曾见过,却想也不想地脱口而出一个名字,帝君,御山帝君。
那人赤衣如火,手持一柄清寒的残剑骑在白泽上,向她微微点头。
御山帝君是远古洪荒的主人,是曾经的一位远古神祗,已经陨灭亘古。如今的帝君,名曰崇光,是御山帝君之后的第五任帝君。
“你经历的只是你的前世罢了。”御山帝君的眼睛里有一丝怜惜,“姜思蘅已经死了。你死后过往生桥只饮了半碗孟婆汤,悟得我陨灭前的一谒,而后鬼魂飞升成为仙姬。”
“无需烦恼。”御山帝君慈和地看了她一眼,“既有仙缘,何须执着尘世。放下吧,怜生。”
一个名字?还是一道箴言?
“怜生”自他口中说出,声线低缓平和,他骑白泽,向着无穷的远方飞驰而去。
随后风号雪舞,万山同呼,“怜生”!
她猛然睁眼,眼前仙宫宝殿无重数,绛唇翠袖舞不绝!
清陵台,月下一舞?还是庄生一梦?
她喘着气努力停下舞步,她不是前世的思蘅帝姬,她不是!她是,当今九重天上崇光帝君座下司战仙姬!
博山炉里“嘶嘶”燃动着却魂香,她努力清心凝神,不料后腰一掌劲力袭来!
她控制不住身体,直直坠下清陵台!
七百年前人间的灵洲国,思蘅帝姬红衣灼灼坠落雀金台亡故……
七百年后九重天,思蘅仙姬白衣如雪,亦是被袭坠下清陵台……
七百年茫茫的时间,是谁操纵了命运的齿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