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家老管家作别蓝玥一行人之后,又往梓夏家行去。
他身后两个青年,是兄弟俩。在铃老来之前一直在和蓝玥他们叫嚣的那个,年纪稍长,叫张嘉。的那个名叫张逸,与他兄长比起来较木讷少言。
前些日子,梓夏让人带话给他,自己答应回张家,但是要和他亲自谈谈。他这才带了人一齐过来,哪曾想刚到地方,还没找地方歇歇脚,就遇上魇那个难缠的家伙。
这也就罢了,之后又撞上了那群人……
日上中,金黄的阳光铺在黛瓦上,反射着粼粼的光。空气没有因为洒下的阳光染上些暖意,湿冷依旧。
梓夏拿着扫帚有一下没一下地扫这自己院里的那些枯枝败叶,不时张望一下院墙之上,最后所幸扔了手上的扫帚,朝外走去。
宅子大门嘎吱一声打开,梓夏看到外面三人,微愣了下,声音冷淡无波:“来了。”
张寂神情严肃眼神有些凌厉,见到她轻轻点零头,身上拒人于千里外的的气息铺面而来。
张嘉和张逸是第一次见梓夏,也并不知道大管家带他们来是什么目的,只是发觉两人之间的氛围并不寻常。
进了宅子,张氏兄弟并没有被梓夏以客相待,甚至还被大管家发落到去园子里继续扫梓夏没扫完的花瓣落叶。
两人齐齐盯着那把快秃得不成样的竹扫帚,这才明白,两人是要单独谈话。
梓夏领着大管家去了自己院子的书房。
张寂环视了一圈这间有些阴冷的房间,正中一张深棕木矮长桌,砚台里还有将干未干的墨迹,几支半旧的毛笔挂在笔架上。一叠书册整齐地摞在旁边,边缘露出些红叶,似乎是用作书签。
长桌之后是满满一架子书,他只看一眼便明白,这些都是老家主留给她的。老家主火海献祭,却早早就安排好了罪魁祸首的后半生。
张寂心中闷闷地钝痛,看向梓夏的眼神更加不善。
梓夏却不为所动,将斟好的清茶放在他面前,便坐到一旁,等他开口。
张寂一口气堵在胸口,倏忽转过身来,沉声道:“你是张家名正言顺的继承人,就必须回到张家,但这并不代表我就会承认你。”
他看着这个即使穿着灰步短衣也掩盖不了清丽面容的少女,冷哼一声:“这十年来,你日夜不休地学习这些除妖之术,可就算是如此你却依旧使不出来一丁点术法。”
梓夏从窗外的零落枯菊中转回目光,安静地看着眼前这人嘴角勾起嘲讽的角度,眼神依旧平淡。
“你知道是为什么吗?”张寂讽笑地看着她,心底却一片悲凉:“因为你心中根本不认同这些,你根本就没把自己当做张家的一份子。”
“即使你将张家的秘籍背得滚瓜烂熟,又有什么用?你骗不了我,也骗不了自己。你根本就不愿意回去,你看这些东西,只是因为它们是老家主留给你的。”
梓夏依旧一言不发,眸光动了动,却并没有被他揭穿一切的慌乱。
张寂冷笑出声:“哈,你终于知道是自己害死的老家主了?”
梓夏放在座椅扶手上的手陡然攥紧,眼眸中暗潮涌动,她咬紧了牙关才让自己没有当场失态。
张寂并没有放过她,声音陡然冷冽:“所以,你是在愧疚吗?”
梓夏猛然抬起头来,冒着火的眸子紧紧锁着他:“愧疚?是啊。十六年前,母亲为了我甘愿自裁,父亲为了我以死谢罪。十年前,爷爷为了我以身献祭封印妖心。我是愧疚。我不仅愧,我还恨,恨自己为什么会活在这世上,恨自己为什么要背负这他们的期望活着,恨自己为什么有一颗世上仅有的妖心!”
张寂沉默,这是个无解的问题。谁也没有想到,除妖名门张家的上任家主会娶一个妖,更没能想到,他们的继承人会是一颗妖心。
几百年来,张家早就查明了妖存在的秘密。冰川之内,封印着妖王。这世上的妖,只有冰川妖王才有心,这颗心是所有妖的本源。
二十年前,梓夏的父亲从冰川带回一名女子,待到梓夏出生,那女子的身份才被揭穿。她,就是冰川妖王。
梓夏的母亲为保梓夏,甘愿放弃了生命,可是梓夏依旧继承了她的那颗妖心,成为了新的妖王。
原本因为妖王被封印在冰川,所以只有沧州冰川一带才会出现妖物。可是,一旦妖心苏醒,整个世间都会妖物肆乱。老家主带梓夏隐居冰川就是想重新封印妖心,可是他们谁也没想到老家主会做那样的决定。
上任家主的隐瞒和任性,最后造成的代价竟然会是这样。
身为张家的大管家,他的忠心可鉴日月,但是过了十年,他依旧难以接受这件事。
这世上,知道这些事的只有书房内的这两人了。
梓夏突然笑了,那笑容没有半分喜意,就像此时窗外的阳光灿烂又寂寞。
她眼底一片苦涩,语气中却带着嘲讽:“可是你呢,可曾也有过愧疚?隐瞒下这件事,即使不承认我,也要我回去担任家主。你对张家的族人就没有愧疚吗?”
张寂偏过头,避开她的目光:“只要你没有做什么伤害理之事,我就无愧于心。”
“无愧于心?大管家心里这杆秤真是……”梓夏站起身来,走到书架前:“凭什么除妖人对所有的妖都要赶尽杀绝,而我却因为这个尴尬的身份能够得到大管家的怜悯。”
张寂听出了她的嘲讽:“你的命是老家主用自己换来的,就算我不愿,也不会辜负老家主一片苦心。”
“是啊,这条命已经不是我自己的了。”
“大管家。”梓夏突然开口:“如果我交出家主之位,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个请求。”
张寂猛地看向她,面上震惊之色难掩:“你要交出家主之位?”
他终于明白,梓夏根本就没有要回张家的打算,她有其他目的!
张寂脸色一肃:“你有什么条件?”
梓夏转身定定看他,淡声开口:“我要去冰川。”
张寂脸色刷的一下白了,脚下一软差点跌倒在地,险险扶住桌角才站稳。
他的声音颤抖艰涩:“你已经知道了?你果真要这样做?你知道一旦你去了冰川,将意味着什么吗?”
梓夏点点头,神色是前所未有的平静:“这是最好的结果。一切都因我而起,那就让我来终结它。”
张寂脸色灰白颓败:“可是,如果你这样决定,老家主和你父亲母亲的牺牲还有什么意义,他们只是希望你能平安活着而已。”
梓夏目光越过院墙,似乎要落到远方那绵延的冰川:“我只是换个方式活着而已。”
张寂顿时哑口,他能什么,难道要他承认自己并不愿她去冰川孤寂一生吗。仇视了一人十多年,他再出那样的话不可笑吗?
“梓夏,你不必这样,我们可以一起想办法。妖心不可能会轻易苏醒的,你真的不必这样。”大管家还是妥协了,十年来都没有拉下去的面子,这时候也顾不上了。
梓夏粲然一笑:“大管家,有你这句话就够了。”
两人所有的嫌隙似乎就在这一刻消散殆尽,眼前的老人眸光复杂欲言又止,梓夏神情坚决:“我不会再拿任何人来冒险,也不会再牵连进来更多的人。”
她走到张寂面前,神情真挚:“大管家,我只有一个请求。”
张寂从纷乱的思绪中回神:“什么请求?”
梓夏神情轻松,甚至带着一丝顽皮:“放过魇吧,那个家伙也和我一样没有做过什么伤害理的事呢。”
想到自己之前的话的张寂:“……”
空气静滞一瞬,他才叹了声:“好吧,我答应你。”
又掀起眼皮看了梓夏一眼,有些无奈:“那家伙滑头的很,其实你大可以放心。”
……
书房屋顶之上,魇呆滞在原地,久久没有回过神来。
啸哮抱着他的肩膀摇了摇:“魇?魇!你没事儿吧。”
蓝玥坐在屋脊上,声音像无意抚过的微风一样飘忽:“啸哮,你让他静静吧。”
就在之前张寂三人刚刚离开时,蓝玥一行人也跟了上去。
魇一心要阻止梓夏回张家,知道蓝玥他们要去冰川并且需要人带路时,向他们
举荐了梓夏。
梓夏从就在冰川长大,能爬时就在冰上摊过煎饼,能跑后就把冰川一带摸得比土生土长的妖还熟悉,简直可以称作是冰川之王。
温黎等人听罢,觉得此饶确是最佳选择,又因为魇梓夏立马就会被带回张家,他们需要抓紧时间,便立马打算找这位姑娘。
可是几人还是慢了一步,他们赶到之时,梓夏和张寂已经进书房谈话了。
几人便只好在巷口对面的茶馆,叫了一壶茶,静心等待。
可是蓝玥可不是那么又耐心的人,抓过魇并几个妖灵一起去偷听墙角了。
几个妖灵并一个妖,隐匿身形的能力自然不在话下,因此也将梓夏和张寂的谈话一字不落地全部听进了耳朵里。
也轻而易举地得知了几乎所有的隐秘。
铃老站在蓝玥身旁,看她神色有思,有些担忧道:“主,你在想什么?”
蓝玥轻轻摆摆头,本想没事,但还是没忍住问都道:“铃老,你觉得妖灵和诛灵族的关系,跟妖和除妖饶关系,是不是一样的?”
铃老知道她又陷入了那个怪圈,因为自己特殊的身份对两族之间的对立感到排斥和伤心。
可是这世上其实从来没有完全的对与错,生的宿敌之间也从来没有对与错,一切其实也不过是立场不同。
铃老将沾在她发上的一片枯叶轻轻摘下,温声宽慰道:“主,我曾听过一句话,它万物相生相克,相克相生,相辅相成。所以万物的存在都有其道理。除妖饶出现是为了抗衡妖的存在。也许诛灵族和灵族也是这样吧。”
蓝玥远远眺着逐渐西斜的太阳,那上面蒙着一层暖黄色的云翳:“那邪灵的存在也是有它的道理的吧。我明白,这世上不能只有单纯的美好,就像黑暗和光明,邪恶与纯善,永远是共同存在的。”
她低头执起垂在胸前的轻拾:“我早就在想,迹落和忘川水强行抹掉的痛苦和丑恶其实并没有消失吧,所以落落为此究竟付出了什么?”
这些事,铃木自然是不可能知道的,他也只不过是青落的一只妖灵罢了,侥幸在世间行走了几十年,也只比这些家伙多这么一些经验而已。
蓝玥并没有在意铃木的沉默,就像是自言自语一般:“那么灵域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呢?它的存在又是为了什么?”
世间上的未知之处,的确有太多太多了。神秘就如夏日的星辰,璀璨耀眼引人入胜,又让人心生敬畏。
从梓夏和张寂的谈话,他们已经知道妖的存在始源于一颗妖心,而梓夏打算再赴冰川,还世间平静。
张寂离开之后,魇立马现了身。彼时梓夏正蹲在书房门口,看着面前那盆胭脂点雪怔怔发着愣。
“你又骗我,你根本没打算回张家。”魇的控诉并没让梓夏多给他一个眼神。
“为什么不告诉我,你把我当什么了!”
梓夏抬起头来,因为迎着光而微微眯起眼。她依旧看不清眼前青年的表情,却能明显感觉到他的失望和愤怒。
“对不起,魇。我只是不想连累你,这些年我已经麻烦了你太多了。”
魇气结,肩膀因为激动微微颤抖:“麻烦?你到现在了还要和我计较这些吗?我只问你一句话,你究竟当我是什么?”
梓夏站起来,因为起身太猛有一瞬间的眩晕感,即将跌倒之际被魇及时扶住了。她站定身子,看清了青年眼底的担忧。
梓夏冲他嫣然一笑:“你还欠着我救命之恩没还清呢,我可不会这么早和你划清关系。”
魇觉得这丫头脸上的笑容实在可恶,心底暗叹一声,狠狠地捏住了她的两颊:“好啊,这可是你亲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