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青落山镇坐落在青落主峰下。

这里是典型的山地，随山脉绵延起伏着，有错落有致的梯田，也有树林四处散落，还有幽冥河从山谷蜿蜒而出潺潺流过……

山镇不大，各家院落分布得又散又随意，偶尔走到静谧无饶山间某地，转个身也许就能惊喜地发现一处人家。

当然青落主峰除外，因为那里山林幽深峰险壁峭，并不适合居住，没人想要在那样的地方安家落户。

陶家落户到山镇不算早，陶家院的岁数算起来总共也不过几十年而已，但陶家院传到年轻的陶声手上时已经经手陶家四代人了。

到如今竟然已经有四代人了…这听起来似乎有些不对劲。

传承了四代人了还不过百年？开玩笑吧。

然而，事实的确是如此。

一切只不过因为一句诅咒，寿命浅薄，不假年。

陶家原是诛灵族一系，而这，是陶家祖先脱离家族的代价，亦可是诛灵一族施罚的诅咒其一：早逝。

二

陶声自丧亲，孤身独活，没心没肺地长到了十六岁，等到终于有了些少年的心事时，这才发觉无处可倾诉。

作为曾经的诛灵一族，陶声其实深谙万物有灵之道，少年心事实在憋不住，他便开始对着新植在院角的槐树倒起了苦水。

这棵槐树，正是青槐的本体。

这时的青槐一眼看着，就像是棵刚长出没几年的树苗，然而事实上，它早已在青落生长了几百年了。

也不负是在青落呆了这几百年，青槐早已久开了灵智有了灵识，算的上是一个妖灵了。

青槐这个妖灵是怎么成了陶家院的园植的，这要从几日前起。

它们这一脉古树，一向是生长缓慢，长了几百年，竟然还没有去年才刚冒芽的黑树藤来得高。

开了灵智后，青槐每每想到这点，都恨不得把身上这根藤给扒下来。

然而，他还没能力化形，唉。

直到某一，有个好心的人族替他扒下了那根藤，青槐激动的热泪盈眶，又兴奋的差点从坑里跳出来。

等等，哪来的坑？

就是这日，陶声扛着一根锄，爬上青落主峰给青槐搬了个家。

然后，青槐就带着满眶新鲜的热泪，成为了陶家院角新植的槐树。

青槐：“……”

三

满腹心事的陶声倒完了苦水，遗憾的叹了声：“槐树，如果你能话该多好呀！”

一声不吭就给人家挪了个窝，他能搭理你才怪！青槐被迫听完少年的隐秘心事，叶子都不带动一下的。

“阿念她最喜欢槐花了，也不知道槐树你今年能不能开花，不过你还这么，今年应该是开不了了，唉。”陶声眼睛转了转，假意低眉叹道。

他一棵几百年的老槐树，几朵花还开不了？子你是在给谁讲笑话呢？

青槐抖了抖叶子，颇有一股“敢瞧我？等我到时候开给你好好看看”的意思。

陶声见状微微勾了勾唇，然后夸张的张大了嘴，状似惊讶地道：“槐树，你还这么，应该还没有灵识吧。你能听到我话？”

青槐先是一惊，随后一怒。

谁跟你他是槐树的！谁跟你他没有灵识的！本妖灵可是开了灵智的！不带这样侮辱本妖灵的！

青槐气的扑簌簌直掉叶子，恨不得一树枝抽死眼前这混子。

什么都看出来了，还要逗他，好玩是吗？本妖灵还就不奉陪了，自个儿找你的阿念玩去吧！

陶声被铺面而来的也叶子弄得猛咳了一阵，见青槐还没有停下来的样子，有些急了。

“哎哎，槐树，你别生气呀，我不逗你了还不行了吗？”

鬼才信你呢！

“槐树，叶子都快掉光了！”

听见这话，青槐顿时停住了。

“……”

他没好气的对陶声道：“我叫青槐！”

四

青槐原以为，在陶家院的日子会很无聊，毕竟他的新家只是一个角落，旁边还竖着一袋去年刚收的土豆并一木桶的气味诡异乌漆嘛黑的，嗯？泥巴？

还是棵“槐树”的青槐在心中优雅的翻了个白眼，还真是个宽敞亮堂的又热闹的角落呢。

青槐禁不住开始怀念起曾经身上还挂着黑树藤的美好生活。

这边正追忆惋惜着，院子外，陶声领来了个娇俏可饶姑娘。

“阿念，前些我在院子里种了棵槐树。”陶声带着隐隐的兴奋和期待。

“呀，真的？可是你们家院子那么，为什么不种在院子外面呢？”阿念黑黝黝的大眼睛眨巴了下，有些不解地问道。

“没关系的，它很的，不占地方。”陶声揪着自己的衣摆解释道。

阿念：“……”

合着你都没考虑到它长大之后的样子，阿念抱臂静静看着陶声。

青槐：“……”

很并且不占地方的青槐觉得他的叶子又摇摇欲坠了。

迎着阿念无语的眼神，陶声脸上缓缓爬上红晕。

他又揪了揪自己的衣摆，随后灵机一动，强行解释道：“哈，当然是因为槐树开花后整个院子都会很香呐。”

阿念脸上刚刚才有些动容，就听见他接着道：“这样的话，以后阿念就不用在路边傻傻的站着了看花了。”

阿念眼神凉凉地看着眼前这傻子：“……”

陶声：呃，貌似一不心多了一点。

他头皮一麻，连忙又摆着手道：“我不是那个意思，呐，我是，阿念傻傻看花时，很，很好看，哈哈。”

阿念默默的转过头，扶额：“……”。

陶声失落的低着头，嗫嚅道：“我，我是想，阿念喜欢槐花，就，就可以来我家。”

“哦。”这个傻子。

没人注意到她眼中闪过的一丝笑意。

姑娘努了努嘴道：“走吧，带我去看看。”

后来，青槐终于知道了，那一木桶气味诡异的黑土，其实并不是什么黑土。

而是，某些来历不宜深想，据可以让他早日开花的肥料，毕竟在姑娘心中他确实只是一棵需要肥料，以便快快长大的槐树苗。

青槐冷笑，呵呵，这子想的可真周到，见鬼的周到！

五

等青槐咬着牙，终于习惯了在院的日子时，陶声也终于要娶回阿念了。

这年陶声十八岁，仍旧喜欢向青槐倒苦水。

“槐树，昨我发现六留下的手书。”

如今，青槐的灵身已经能够脱离本体，偶尔也能幻化个模糊的人形出来。

彼时，青槐坐在自己的枝桠上，闻言眼皮也不抬，漫不经心的道：“青槐。”

见他如此，陶声便立马改了口：“青槐。”

青槐按了按额头的青筋，抬眼瞥着陶声一张苦脸，无奈道：“又怎么了？”

陶声眉头深锁，神色郑重的看着假寐的青槐，想什么，但心中沉痛，竟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青槐静静地看着他，最后才终于叹口气道：“你知道了？”

闻言，陶声心中又是猛的一抽痛，他紧紧盯着青槐的眼睛沉声道：“你早就知道，却不告诉我？”

“告诉你了又如何，能改变吗？”青槐淡淡道。

陶声最终黯然的低下头，良久才哑着声音问青槐，又或是问自己：“既然如此，我又何必去招惹阿念？”

从最初开始，就应该离她远远的。

青槐心中突然五味杂陈，一时无言，最终轻声缓缓道：“我告诉她了。”

陶声猛地抬起头，瞪大了眼睛，满面震惊的看着眼前一脸正色的青槐。

六

我告诉她了。

我告诉她了。

这句话，一直在陶声脑海中回旋着。

青槐什么都告诉她了。诛灵族的诅咒，他的那个不假年，寿命浅薄的命运，她早就知晓了。

她竟然早就知晓一切！

她刚刚答应嫁给他，她怎么可能早就知晓这一切？！她怎么还会答应他，怎么会……

一时间，陶声的思绪澎湃翻涌，不出是感动欣喜还是愧疚迷茫，甚至已经顾不了阿念究竟是为何能看见青槐的。

等到陶声终于想起这不可思议的一点，他怔怔的又向青槐望去。

阿念能看见青槐，也仅仅不过是一次偶然，在某个特殊的时机。也许那是命运想和她开个玩笑，想看一场可悲可笑的戏，却不料执着的她丝毫不为所动。

“你没听错。”

青槐一句话终于打破了陶声最后的期盼，他终于忍不住掩面痛哭。

为什么？明明他的承诺注定达不到，为什么还要相信他？这样的她，如今他又怎么可能自私的将她束缚在身边……

七

青槐能够真正正正化出人形来，是在两年后的祈福节。

这一年这一，陶声最终还是娶了阿念。

一个无悲无怨，一个无悔无愧。

然而，没有亲人祝福，也没有好友见证。

一对新人在青槐面前摆好了祭台，便打算这样拜地。

“青槐，你做我们的见证吧。”

都这个时候了，他的想法还重要吗？青槐虽然腹诽着，但满脸都写着“你们随意，你们开心就好”。

竟不知，就是这次见证，成全了这对有情人，也成全了他。

因为这个令无数妖灵望而生叹的机缘，他化形了，看着是和陶声一般的年纪。

“果然不是青槐呢。”陶声娶得美娇娘，又有心情打趣青槐了。

青槐一个白眼甩过去。

阿念疑惑的看向陶声：“啊？青槐怎么了？”

如今她看不见，本该如茨。

陶声难得看着阿念犯傻的样子，面上的笑意顿时荡漾开了，轻轻将她耳畔的碎发挽到耳后，转过头来，有些自豪的冲青槐：“青槐，我家娘子漂亮吧。”

青槐看着那张得意的脸就烦，比早时那张春心荡漾的脸还烦。正要不耐烦的敷衍几句，又觉得有些顺不过气，便面色淡淡的：“一般般。”

哪曾想，陶声转过头就朝阿念道：“娘子，青槐夸你漂亮呢。”一句话惹得新娘子满面娇羞的低下了头。

青槐：“……”

他暗中咬咬牙，你真是有够可以的啊，陶声！

八

命中注定的遗憾总是令人唏嘘，之后青槐有幸深深体味了一番其中的苍凉。

又是一年祈福节，陶声已经病重到下不了床。明知抵抗不了你们诛灵一族施罚的诅咒，当初又何必要在誓言后面加一句讽刺的白头偕老。

“青槐，记得我们的约定吗？”

青槐撇撇嘴。“省点力气和你的阿念告别吧。”

“我终究是食言了。”陶声叹到。

“你不是早就知晓？你用魂灵作祭让我化形，不就是要我替你照顾她？”

当初一声不吭把他挪到这个院子，后来又一声不吭就和他立了约。

经过他同意了吗？！

可是替你照顾她也就罢了，为什么他的形体也必须像人族一样老去？！

想到这里，青槐一时便有些忿忿。

陶声看出他心中所想，勉力解释道：“爹的手书并不详细，那也是我第一次施术。等到了约定结束的时候，你也便自由了。”

那他可真是要谢谢你了！

“槐树，对不起，还有，谢谢你。”

九

陶声还是去了。

自那场谈话以后，对青槐来，陶家院就真的变得无聊了起来。

之后每年祈福节，阿念放河灯时许的愿都是希望陶声投生到一个普通人家，平安喜乐一生。

只是她不知，陶声的魂灵已经献了祭。

后来，隔壁人家有了一个叫桃生的子，一如以前那个陶声一般傻气又聒噪。那子一直到阿念离去前一还来陶家院转了一转。

这子还替阿念放了最后一盏河灯，而他也找人替他放了他的第一盏河灯。

因为那个术法下的约定，在支撑他存在的东西快要消失时，他苍老的身躯已经无法亲自去祈福了。

终于，最后的那个时候很快就到来了，他本应再没有束缚了，但他早已清楚，他背负着的陶声的魂灵对他来有多沉重。

他宁愿回到没有遇见他之前，那之前很久很久，是最最初那个他甚至还没有灵识的时候。

所以，他选择了散灵。

陶声，魂灵我还给了你。祝福你和你的阿念可以拥有一个美满的下一世。

陶声，你给我记住，你永远欠我青槐的。

十、尾声

迹落曲落。

蓝玥怔怔看着空茫茫的空：“落落，他为什么选择散灵呢？”

落尘眼中闪过不明的情绪，他低头看她，声音如缥缈的冷雾。“那是他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