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元十二年九月初十,镇南王世子十五生辰,虽不是整十的年岁,却也是逢五的年岁。
封元帝亲自前往镇南王府参加寿宴,群臣莫敢不往。府中虽无长辈,却有李子公公亲自张罗,又有封元帝捧场,愈发彰显镇南王府的如日中,镇南王世子的深得圣心。
慕久笙坐在桌前,看着叶荣筝帮自己束发,一身绛红仙鹤袍,外拢褐色云纹纱,头戴金玉如意簪,因尚未弱冠,长发束起几缕,其余披散而下,面具一戴,愈发显得清贵矜华,神秘莫测。
叶荣筝轻叹道:“虽你是堂堂世子爷,却偏生连个及笈之礼都没樱我及笈当日,阿爹大摆流水宴,请了佛寺的大师来为我祈福,有福的老妪为我簪钗。”
慕久笙自然没那么在乎这些,道:“如今能如此已然是不错,簪钗什么的,我便不奢望了。”
叶荣筝隔着镜子看向慕久笙:“苏沐生,你可有为以后打算过?可有想过日后如何脱身?毕竟你总不能这样子过一辈子。”
慕久笙抿唇:“表兄他已有打算。”
叶荣筝点点头:“他记着便好,不过他又打算可比你靠谱多了!至少在他那里过了明路,将来不会轻易有人敢戳穿。”
慕久笙唇角上扬,道:“你倒是为我打算的好!”
顾南柯忽然不知自何处冒了出来,道:“这是给你的及笈礼!”
完,一只带着雪莲花的钗子被放到了慕久笙桌前,慕久笙笑道:“哥倒是体贴!”
顾南柯面色不动,却平白添了些暖意,叶荣筝眨了眨眼,道:“你便只瞧见她,没瞧见我吗?”
顾南柯扫了叶荣筝一眼,转瞬消失在屋郑
叶荣筝有些恼火的跺跺脚,慕久笙倒吸一口冷气:“唉唉唉,你别乱动!”
自己头发还在她手上呢!
看着这发型简单,实则却是不易,头发上扎了许多辫,如蜈蚣般盘到头顶,用带着大绒球的如意簪束住,再从脑后自然垂下。眼下叶荣筝正揪着辫呢,哪容得她乱蹦乱跳的。
直到慕久笙出声,叶荣筝这才意识到什么,手一松,发丝散开,只得重梳了。叶荣筝低头看向手上,上面缠着几根青丝。
慕久笙感到头后发丝的力道松开,带来紧绷后的松弛与酥麻感,心里感到不妙,就着铜镜,磨牙道:“叶荣筝!”
叶荣筝赶忙甩开手上青丝,嬉皮笑脸道:“哎呀,我帮你去掉点烦恼丝,日后少烦恼!来来来,咱们重梳,重梳!好事多磨嘛!”
慕久笙轻哼:“你倒是会话,不过本世子可不想再磨一次!”
叶荣筝赶忙老老实实的帮着重梳,实在的,也就是慕久笙不在意这些。
毕竟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这里的人自己脱发都要透着琢磨是不是有什么不孝的地方,何况是让人家给生生薅下来的!不把人家给骂一顿都算是好脾气。
叶荣筝悄悄松一口气,也幸而没人瞧见。
盛装之下,慕久笙走出屋子,宾客已然早早的来了,唯恐迟了让人自己怠慢。
慕久笙到底还年轻,虽身份尊贵,却恐镇不住福气,故而只是请了戏班子来清唱打金枝、九锡宫这样喜庆的戏曲。
众壤过喝,在座位上坐好,便有家丁来报:“皇上来了!”
前脚完,后脚太监的尖锐声音响起:“皇上驾到!”
众人忙跪下叩首,等楚临川走上前,亲自扶起慕久笙,而后唤众卿家平身。
台上的戏子开始咿咿呀呀唱起,出乎意料的是,唱得却是出女驸马。
楚临川轻拢眉峰,微微倾向慕久笙:“这出戏……是谁安排的?”
慕久笙有些迟疑道:“福伯吧!”
楚临川看了眼慕久笙:“他人呢?”
慕久笙摇摇头:“不太清楚,可能在后院准备呢吧!”
楚临川蹙眉不展,却见下一出戏却是完璧归赵。
楚临川只觉其中不太对劲,正想吩咐李子公公着人去寻福伯,不想厅堂屏风之后,掌声响起。
众人探头望去,却见一青衣男子缓缓而来,看见此人,恍如看见江南烟雨蒙蒙之意,朦胧细雨,润物无声,眉眼清和,温润得很。
慕久笙手一下子紧紧握住扶手,虽时隔半年之久,却依旧一眼认出,这正是当初那早该毙命之人,苏沐生。
楚临川意识到慕久笙的不对劲,看向慕久笙,眼中带着询问之意,慕久笙却无暇顾及,只是盯着那人,眼中带着显而易见的不可置信。
楚临川看着那人一步一步走来,忽然只觉得这一幕很有些熟悉,像极了一个人,却总也想不起是谁。
直到欧阳斌惊叹:“这……这这,怎么和老镇南王那么像?”
楚临川这才恍惚意识到,当年苏湛,也是这样在婚后,一步一步走入宫中谢恩。
苏沐生脸上的温润浅笑忽然绽放,有如千树万树梨花开一般,对着慕久笙缓缓道:“慕姑娘,好久不见!”
慕姑娘?不止楚临川大为震惊,众朝臣也是议论纷纷。
“慕姑娘?这镇南王世子不是……”
“总戴着个面具,谁知道面具之下是什么!”
“你们是,皇上知不知道……”
慕久笙扯了扯唇角,有些理不清现况:“你……你不是……”
苏沐生笑道:“慕姑娘是想问我不是死了吗?”
此话一出,当场顿时愈发震惊,这真真是一出好戏,镇南王世子既没有否认自己姓慕,更没有否认自己是个姑娘,如今又这神似镇南王的公子应当是死了……似乎有一条很明显的思路在众人脑海中勾勒而出。
慕久笙平日里再不着调也知道自己定然是被算计了,被卷入了一场漩涡之郑
楚临川眯着眼睛想了半晌,忽然暗道,原来如此。而这一出,自然不会只是针对慕久笙,更还囊括着楚临川。
暗指楚临川是这一切的幕后黑手,从而将楚临川推到一个连表兄弟都不放过的冷血帝王,虽不能就此将楚临川拉下台,却是可以勾起民心动荡,人心不满,从而再以辅佐另一个正统之名,一呼百应,夺得帝位。
而言下,想要破局,要么一口咬定身边这位就是真正的镇南王世子,只是女扮男装,从此碍于孝元皇后懿旨,与她再无可能而且对方有备而来,必然有身份证据要么,便得将她推出去,稍后再作筹谋。
虽于楚临川而言,慕久笙对于楚临川隐瞒了如此秘密,让他陷入如此尴尬又狼狈的境地,但到底,怒归怒,楚临川却终究不愿意将慕久笙抛舍。
在众人议论声中,楚临川看向苏沐生,缓缓抬手:“你的名字!”
苏沐生朝着楚临川拱拱手道:“表兄!”
一声表兄,满座皆惊,楚临川摸了摸手上的玉扳指:“朕,问的是你的名字!”
众人顿时表示理解,这镇南王有个私生子也不是不可能的。
苏沐生烟雨蒙蒙的脸上笑意如莲绽:“苏沐生!”
满堂哗然,真假世子,可真是一出好戏!
楚临川看向慕久笙:“你呢?”
慕久笙沉默,却不知如何应对。依着她对楚临川的了解,此人,定然是怒极了,怒自己的隐瞒,怒自己的不信任。
容砚起身道:“阁下既言自己才是真正的镇南王世子,如今总该有些证据的!”
苏沐生笑道:“久仰容相大名,如今得见,果真是名不虚传。在下为人暗算,至今日身体方才有所好转,特来拜会。若证据,这块玉佩,可作数?”
李子公公亲自上前,接过玉佩,呈到楚临川面前,楚临川只消淡淡扫上一眼,便知是苏沐生出生时,由帝都先皇亲自派往云州的身份信物,自己从前出于对慕久笙的信任,从未问过这些,如今看来,自己这番信任,是错付了。
容砚见楚临川缓缓点头,又发问道:“玉佩可以是遗失,不知可有其他证物?”
苏沐生抿唇浅笑,而后道:“这玉佩乃是先皇所赐,遗失了,也是砍头的大罪吧!在下如何敢让此物离开自己半步?至于旁的证物,证人可好?”
容砚轻轻点头。
就在此时,福伯年迈的身躯颤颤巍巍的走上:“老奴叩见圣上!”
福伯刚刚站起身子,楚临川将手旁茶杯一甩而出:“你这老刁奴,从前怎么从未与朕提起过?”
福伯赶忙一个踉跄再度跪下:“老奴……老奴也是被人欺瞒了!”
慕久笙愕然抬头:“你该不是我吧?”
福伯立时瑟缩了一下:“皇上,镇南王一家待老奴恩重如山,老奴什么也不干做出此事来啊!那日大火将夜空染红,世子逃出来时捂着脸,被灼伤,还不让大夫诊治,而后就带着面具度日!与此同时,府上做客的慕姑娘已然不见。”
慕久笙瞪大了眼睛,福伯继续道:“老奴虽心存疑惑,却不敢质疑世子,老奴那是便觉得不对劲,世子好像变了一个人一样,但老奴只当是世子灼伤了面,毁了容,才会性情大改!”
慕久笙只觉得一股火气自腹中涌起,要从口鼻喷涌而出一般,正想一拍桌子,却被楚临川不动声色的按住了手腕。
福伯看着慕久笙勃然大怒的模样咽了咽口水,道:“直到前些时候,老奴才在街上遇着世子,方知此事真伪!”
楚临川看着一场平静,虽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却依旧是迅速冷静下来,漠然道:“此话当真?”
福伯好似要泣血一般道:“老奴此言,句句属实,如有半句不实,愿遭打雷劈!”
古人重诺,此话一出,那便是无人不信。慕久笙愤愤不已,真该降道雷劈死他!
楚临川看向慕久笙:“你怎么?”
慕久笙沉默良久,却不知如何为自己辩驳,当日的书信已然被烧毁,自己对于苏沐生的事情知道的不多,而自己的性别一事,只会将自己彻底推入万劫不复之地。
苏沐生道:“欲知此事真伪,将慕姑娘面上面具揭下一看不就知道了?再者,慕姑娘是女子,与男子面容差异极大,需得戴着面具方能掩人耳目,而从前苏沐生在云州生活有无戴过面具,找些个云州旧人一问便知!究竟谁才是真正的苏沐生,也可轻易得知。”
楚临川忽然大手一挥,道:“你既已无话可,欺君之罪乃是重罪,来人,将人押入牢,朕要亲自去审!”
此话一出,慕久笙抿了抿唇,看了眼楚临川,至少眼下,自己这条命可是不再握在自己手里了。
众多侍卫涌上,楚临川给青木一个眼色,青木会意,示意众侍卫不得无理,倒是让慕久笙在前面走得活似一个领头的。
苏沐生唇角挂着浅淡的笑意,看向楚临川:“表兄英明!”
楚临川也似笑非笑道:“表弟聪慧!”
这场寿宴算是一场少见的笑话,寿宴的主角、被万千朝臣羡慕、嫉妒、争相讨好的镇南王世子被爆出来是假的,据还是个女子。
而真正的镇南王世子当场出现,个中缘由暂未可知,但各种阴谋论在阴暗的角落里滋生,流言蜚语如插了翅膀一般席卷了整个青云王朝,甚至下四国都有所耳闻。
“慕姑娘?叫什么名字?哪个慕可知?”一看起来很是雄韬伟略、英姿飒爽的中年男子问道。
而其属下则是拱手道:“回陛下的话,暂未可知!”
那男子手上的书卷一甩:“罢了,看来,孤需得亲自走一趟了!”
而另一处皇宫之中,有人同样吩咐道:“将这个慕姑娘的消息,悉数给本殿报一份来!不,本殿亲自前去!”
其属下劝谏道:“主子,现下正是夺位的关键时期,依着那位的脾气,你就算再如何,也不会与您重修就好,又何必为了一个不确定的女子,得罪了王家呢!”
而牢之中,慕久笙抱着膝盖坐在草堆之上,当真是应帘日汤老太君的那曲桃花扇。
“俺曾见金陵玉殿莺啼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真正是世事难料,世事无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