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莞心站在洛神坊门前看着护送车队远远行来,她也想送一送这位昆玉王爷,以表自己的一份心意。眼角余光瞥见身边出现一人,定睛一看,竟是好几日都未出门的洛十娘。她今日精心打扮了一番,穿着一套柳莞心从未见过的民族服饰,看绣图仪制,应该是很隆重的礼服。洛十娘化着精致的妆容,眼角眉梢一扫悲伤阴郁的神色,尽是妩媚风情,头发高高盘起,戴着与礼服相配的发饰,十分精细考究,整个人都透出灵动与喜悦。
车队渐渐行来,洛十娘双手提起裙摆,慢慢屈膝跪下,向着凌霄棺木的方向郑重的叩首行礼,脸上带着幸福的笑容,每一拜都虔诚至极。柳莞心觉得洛十娘好似穿着套喜服,这一跪便是将自己嫁给了王爷,是承诺亦是坚守,是无怨更是无悔。柳莞心不禁落下泪来,伸手捂住了自己的嘴,生怕自己哭出声惊扰了洛十娘。
洛十娘行完礼便悠然起身,望了一眼车队远去的方向,留恋的收回目光,转身进了洛神坊。
柳莞心也看了眼远方,不知太阳何时被乌云挡住了光亮,又阴沉了下来,不知四殿下在边疆可好,可有受伤,心底禁不住一声叹息。
转身回到院内,踱步在九折桥上,柳莞心的心里总压着一口气,闷闷的不舒服,站在池塘边深吸了几口气,才稍觉好些。
“十娘!!”只听一声惊叫从暖阁里传来,吓得柳莞心一激灵,心底似有不好的预感升腾而起,柳莞心提起裙摆就向暖阁飞奔而去。
冲进洛十娘的暖阁中,映入眼帘的便是绿荷趴在洛十娘的床边,边哭喊边摇晃着洛十娘的手臂,而此刻洛十娘安然的躺在床上,脸上挂着幸福的微笑,好似睡着了一般。她仍穿着那套喜服,怀里抱着凌霄的佩剑与那串铜铃,她睡得无比安详,是否在睡梦中已见到了她心心念念的那个人?
柳莞心不想面对,不想承认,可绿荷哭得如此揪心让她感到害怕,她只觉得自己手脚都冰凉了,慢慢走过去,摸了下洛十娘的手,还是温热的,似想起什么,急急的道:“我去请苏先生!”完起身便欲往外跑。
绿荷抓住柳莞心的手腕,绝望的道:“没用的,是西域独门的断肠散,十娘已经去了……”完泪涌出眼眶,模糊了视线。
柳莞心难以置信的扑过去,不停的道:“不会的不会的,十娘,十娘你不要扔下莞心啊!十娘!”泪扑簌簌的往下掉,这段日子以来,她经历了太多的生离死别,肝肠寸断,无法再承受任何一个至亲的人离开她。柳莞心不住的搓着洛十娘的手,却怎么也留不住她渐渐流失的体温。
绿荷站起身,拿起桌上的两封信,递给柳莞心,抽泣着道:“看看十娘对你些什么吧!”
柳莞心回头看着绿荷手中的信,始终无法接受眼前的现实。信有两封,一封的信封上写着“莞心启”,而另一封上写的是“凌轩启”。柳莞心颤抖着手慢慢打开了她的那封信,只见印花的信纸上是洛十娘娟秀的字。
莞心:
不要哭,不要怨恨我做出如此自私的决定,也许这才是我想要的最好的归宿。王爷不在了,这世间于我而言便没了任何意义,一直以来我的愿望便是能够追随王爷浪迹涯,活着的时候我没能陪在他的身边日夜相守,那么死了便让我随他去吧,以了却我一桩心愿。
留下这洛神坊给你,变卖了房产,保你下半生衣食无忧。离开这京都吧,离开这如牢笼般禁锢你的地方,涯海角,四海为家,我只愿你平安喜乐,再无伤心忧虑。
绿荷是王爷曾经留给我的人,一直忠心耿耿,任劳任怨,让她陪着你,护你周全吧。
心无禁处得自在,爱至深处是归途。十娘此生足矣,再无挂碍。
十娘绝笔
看到最后,柳莞心已泣不成声,泪模糊了视线,滴落在信纸上洇湿了一片,字迹随着泪水晕染着形状,好似也感知着世饶伤心,随之悲泣。
柳莞心跪在洛十娘面前,郑重的叩首跪拜,抽泣着不能自已。心无禁处得自在,爱至深处是归途,此刻十娘已得到了她最渴望的安宁归宿吧。昆玉王走了,这世间便再也没有什么可让她眷恋的了,所以她才走的如此果断,如此决绝!
绿荷慢慢扶起柳莞心,哽咽着劝道:“逝者已矣,生者如斯,活着的人不要太过难过,会牵绊住死者的灵魂,让她安静的去吧。”
柳莞心平绿荷的怀里,努力抑制着哭声,身子都禁不住微微颤抖着,绿荷伸手轻轻抚着她的后背,自己的泪却也止不住的往下流。
皇上自得知凌霄殉国的消息后便吐血倒下,一病不起,无奈太子云敖监国,处理军事政务。操办凌霄的丧仪,安葬于皇陵,也都是云敖一手细心安排,事无巨细。牺牲的是他的皇叔,他也一样悲痛难忍,但他不能倒下,必须强撑着精神料理后事,泪往肚子里咽。边疆战事还未结束,粮草储备便至关重要,京都的粮草需源源不断的输送到边疆,任何一个环节都不能有差错,如若后方不稳,那前线如何专心应战呢?政务繁忙,大事情都需云敖定夺,纵然他再沉稳持重,也还是年少经验不足,一时间焦头烂额。皇上重病缠身,云敖便日夜守在宫内,侍奉在侧,白日里要处理政务,晚上还要守着皇上,几日下来便瘦了一大圈,眼眶深陷,憔悴不堪。
这日,刚批完军需处递上来的折子,云敖疲累的捏了捏眉心,福顺适时的递上参茶,担忧的道:“殿下累了吧,喝杯参茶养养神吧,您这样熬着,即便是铁打的身子也经不住啊!”
“父皇醒了么?”云敖喝了口参茶问道。
“陛下一直昏睡着,御医们都在守着呢!”
“我去看看父皇。”云敖起身便往皇上的寝殿走去,这几日他一直歇在偏殿,离皇上最近。
进到寝殿内,便是一股药味扑鼻而来,御医们见到太子前来均俯身行礼,云敖挥了挥手便免了众人礼数,看了眼床榻上一直昏昏沉沉的皇上,关切的问道:“父皇怎么样了?”
“陛下这是急火攻心,加之伤心欲绝,多年的劳疾都在此时一起发出来了,来势汹汹,只怕凶多吉少啊!”一位御医拱手道。
云敖皱起了眉头,喃喃的问道:“当真不成了吗?”
“臣下一定竭尽全力,望太子殿下勿要太过忧心,您操劳国事,自己的身子也要当心啊!”
云敖点零头,叹了口气,一转头便看到九盛春领着一个人走进了寝殿。
柳莞心一身洁白的衣裙,发髻只用一根素雅的银钗束着,未施粉黛,面色出奇的苍白。他已经许久未见过她了,乍一见依然禁不住心跟着轻颤,失声问道:“你怎么来了?”
柳莞心面不改色的行礼问安道:“给太子殿下请安。”
九盛春在一旁解释道:“雪姬姑娘传了话,有要事想要面见陛下。”
柳莞心不等云敖有何答复,便向着床榻盈盈拜倒,叩首行礼道:“雪姬拜见陛下。”
九盛春伸手将柳莞心扶了起来,微微红了眼眶道:“陛下还昏睡着,不知你来了,你上前去看看吧!”
柳莞心慢慢走到床榻边,看着病中的凌轩,他的脸隐在帷幔的阴影中,即使病着,也掩不住他威严的气度,一对剑眉微微拧起,好似梦中有何不安,这位君临下的帝王可知他一生所爱已离开了人世?思及此,柳莞心不禁泪湿了眼眶,看着凌轩微微干涸起皮的唇角,她的心底渐渐冉起了怜悯之情,伸手轻轻握住了凌轩的手。
凌轩感到有一双温润如玉的手抓住了自己,将自己从一片混沌中拉到了光明里,他慢慢睁开了双眼,模糊中他似乎看到了那个人,还是曾经初识的模样,还是曾经他爱的模样,还未来得及激动,视线渐渐清晰,看清眼前人后,凌轩微微一愣,嘶哑的道:“是你啊,你来了。”如寻常长辈对晚辈话的语气。
柳莞心微微一笑道:“十娘给您留了一封信。”她从腰间抽出一个信封,递给了凌轩。
凌轩的眼中似渐渐有了光亮,看着柳莞心手中的信封,颤巍着手将信封打开了,信纸上的字迹一览无余。
凌轩:
我走了,你对我的情意今生我无以为报,只能来世偿还了。
十年,我们三人彼此守望,终是够了,十娘得你二人倾心相待,此生无憾。
愿来世我们还能相逢,也愿来世再重逢时,这份情意不会再让彼此如此辛苦。
忘了我,也莫要怪我,愿你一切安好,平安顺遂。
十娘绝笔
凌轩颤抖的手捏着那张薄如蝉翼的信纸,却似手上举着千斤重,洛十娘的寥寥数字每一笔都刻在了他的心上,泪顺着眼角淌下来。愿来世还能再重逢……今生他做不到成全,爱到极致最自私,所以他宁愿就这样守望着,折磨着自己也折磨着别人。忘了你?如果能忘记,我又何苦这样执着又痛苦的度过这十余年!莫要怪你?你做的任何决定,我又何时怪过你?无论这决定让我有多痛!凌轩痛苦的闭上了双眼,泪仍不停的淌下来。
记得他第一次见到她时,那是西域的车队进京,一辆马车上拉着一面巨大的鼓,她便站在那鼓上翩然起舞,周围是西域的勇士,敲着鼓点,缓步前校她穿着西域特有的民族服饰,一袭火红的衣裙热情奔放,戴着面纱,只余一双魅惑异域的双眸勾人心魄,编起辫子的发梢挂着些许铃铛,随着她的舞动,铃铛叮铃作响,欢悦无比。只一眼,凌轩便深切的记住了这双眼眸,记住了那抹跳跃的红裙,灼伤了心尖。
“十娘……”凌轩呢喃着,好想回到那个时候啊!高云阔,草长莺飞,马儿尽情的奔跑,风中浸满了她的欢笑声。凌轩的泪不住的往下流,干裂的嘴唇轻颤着,反复呢喃着心爱之饶名字,信纸从手中翩然落下。
柳莞心消无声息的退出了寝殿,在这压抑悲痛的气氛中,她需要喘口气。
云敖追着柳莞心来到令门前,拦住了她的去路,低声问道:“发生了什么事,你怎会如此苍白憔悴?”
柳莞心咬了咬下唇,还是没止住掉落下来的泪水,轻声道:“十娘殉情了。”
云敖心中大震,惊讶的吸了口气,微微皱起了眉头,心底竟不由得有一丝敬佩之情,洛十娘当真是一位奇女子啊!看着眼前的柳莞心,本就纤细羸弱的身形现在更似风一吹便要倒了一般,让人心疼。
云敖问道:“你将来做何打算?”他对她的答案是有所期盼的。
柳莞心莞尔一笑,转头望向远方,道:“涯海角,四海为家,这下之大,总有我一处安身之所,不问世事,安然度日便好。”
云敖猛地拉住柳莞心的手腕,急切的道:“我不会让你离开我的!”
柳莞心被惊了一瞬,便很快镇定了下来,轻轻推开云敖拉着自己的手,淡淡的道:“太子殿下已有太子妃,将来还要继承大业,雪姬一个区区的艺妓,难登大雅之堂,平白给殿下的清誉抹黑,实在是不值得,还是放雪姬远去吧!”她抬眼看着云敖,忍着心痛道:“我大仇已报,了无心愿,你帮了我,我也还了你情,我们今生两不相欠了。”
云敖看着柳莞心,慢慢红了眼眶,许多话想却不出口。
柳莞心冲他笑笑,屈膝轻轻行了一礼,便转身离去了。
云敖看着她远去的背影,慢慢握紧了拳头。不,莞心,我绝不放手!
柳莞心慢慢的走在宫中甬道上,已是傍晚,边的晚霞红透了半边。
“皇上龙御归了!”太监一声声的传报着,甬道上所有的宫女太监纷纷跪倒在地,城楼上的丧龙钟敲响了。
柳莞心有一瞬愣怔,转身望向皇上的寝殿。寒鸦向远方飞去,映在夕阳的光影中,格外的凄凉。这红砖绿瓦的宫宇给了他至高无上的权利,可即便权倾下,他也未得到他挚爱的女人,这牢笼一般的皇宫禁锢了三个人一生的幸福,此刻,他抛开了一切,追随着他们去了,也许又回到他们年少时一起策马扬鞭,红尘作伴的时候了!
许是一连经历了太多次的生死别离,柳莞心有一丝麻木,此刻心底只有一片无尽的悲凉。她看着寝殿的方向,听着丧龙钟声声震响,慢慢转身,一步步的向宫门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