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夫子呵呵一笑,又喝了口酒。
老人笑道:“安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者乎?宁赴湘流,葬於江鱼之腹中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尘埃乎?”渔父莞尔而笑,鼓而去,乃歌曰:“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遂去,不复与言。
宋玉对楚王问楚辞楚襄王问於宋玉曰:“先生其有遗行与?何士民众庶不誉之甚也!”宋玉对曰:“唯,然,有之!愿大王宽其罪,使得毕其辞。客有歌於郢中者,其始曰下里巴人,国中属而和者数千人其为阳阿薤露,国中属而和者数百人其为阳春白雪,国中属而和者不过数十人引商刻羽,杂以流徵,国中属而和者,不过数人而已是其曲弥高,其和弥寡。故鸟有凤而鱼有鲲,凤凰上击尢千里,绝云霓,负苍,翱翔乎杳冥之上夫蕃篱之,岂能与之料地之高哉?鲲鱼朝发昆仑之墟,暴於碣石,暮宿於孟诸夫尺泽之鲵,岂能与之量江海之大哉?故非独鸟有凤而鱼有鲲也,士亦有之。夫圣人瑰意琦行,超然独处夫世俗之民,又安知臣之所为哉?”
卷五汉文孔子世家赞史记太史公曰:“诗有之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然心乡往之。余读孔氏书,想见其为人。适鲁,观仲尼庙堂,车服礼器,诸生以时习礼其家,余低回留之,不能去云。“下君王,至於贤人,众矣!当时则荣,没则己焉!孔子布衣,传十馀世,学者宗之。自子王侯中国言六艺者,折中於夫子,可谓至圣矣!”
伯夷列传夫学者载籍极博,犹考信於六艺诗书虽缺,然虞、夏之文可知也。尧将逊位,让於虞舜、禹之间,岳牧咸荐,乃试之於位。典职数十年,功用既兴,然後授政。示下重器,王者大统,传下若斯之难也。而者曰:“尧让下於许由,许由不受,耻之逃隐。及夏之时,有卞随、务光者。”何以称焉?太史公曰:余登箕山,其上盖有许由云。孔子序列古之仁圣贤人,如吴太伯、伯夷之伦,详矣。余以所闻,由光义至,高其文辞不少概见,何哉?孔子曰:“伯夷、叔齐,不念旧恶,怨是用希。”“求仁得仁,又何怨乎?”余悲伯夷之意,睹轶诗,可异焉。其传曰:“伯夷、叔齐,孤竹君之二子也父欲立叔齐。及父卒,叔齐让伯夷。伯夷曰:父命也。遂逃去。叔齐亦不肯立而逃之国人立其中子。於是伯夷、叔齐闻西伯晶善养老,盍往归焉!及至,西伯卒,武王载木主,号为文王,东伐纣。伯夷、叔齐叩马而谏曰:父死不葬,爰及干戈,可谓孝乎?以臣杀君,可谓仁乎?左右欲兵之。太公曰:此义人也。扶而去之。武王已平殷乱,下宗周而伯夷、叔齐耻之,义不食周粟,隐於首阳山,采薇而食之。及饿且死,作歌,其辞曰:登彼西山兮,采其薇矣!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矣!神农、虞、夏,忽焉没兮我安适归矣?于嗟徂兮,命之衰矣!遂饿死於首阳山。”由此观之,怨邪非邪?或曰:“道无亲,常与善人。”若伯夷、叔齐,可谓善人者非邪?积仁行,如此而饿死。且七十子之徒,仲尼独颜渊为好学然回也屡空,糟糠不厌,而卒蚤夭。之报施善人,其何如哉?盗跖日杀不辜,肝人之肉,暴戾,睢聚党数千人,横行下,竟以寿终,是遵何德哉?此其尤大彰明较着者也。若至近世,操行不轨,专犯忌讳,而终身逸乐,富厚累世不绝。或择地而蹈之,“时然後出言”,“行不由径”,非公正不发愤,而遇祸灾者,不可胜数也!余甚惑焉。傥所谓道,是邪非邪?子曰:“道不同,不相为谋。”亦各从其志也。故曰:“富贵如可求,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如不可求,从吾所好。”“岁寒,然後知松柏之後凋。”举世混独,清士乃见。岂以其重若彼,其轻若此哉?“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贾子曰:“贪夫徇财,烈士徇名,夸者死权,众庶冯生。”“同明相,照同类相求。云从龙,风从虎。圣人作而万物睹。”伯夷、叔齐虽贤,得夫子而名益彰颜渊虽笃学,附骥尾而行益显。穴之士,趋舍有时若此类,名堙灭而不称,悲夫!闾巷之人,欲砥行立名者,非附青云之士,恶能施於後世哉!
卷五管晏列传
避仲夷吾者,上人也。少时,常与鲍叔牙游,鲍叔知其贤。管仲贫困,常欺鲍叔鲍叔终善遇之,不以为言。已而鲍叔事齐公子白,管仲事公子纠。及白立为桓公,公子纠死,管仲囚焉鲍叔遂进管仲。管仲既用,任政于齐,齐桓公以霸,九合诸侯,一匡下,管仲之谋也。
避仲曰:“吾始困时,尝与鲍叔贾,分财利,多自与鲍叔不以我为贪,知我贫也吾尝为鲍叔谋事,而更穷困,鲍叔不以我为愚,知时有利不利也吾尝叁仕叁见逐於君,鲍叔不以我为不肖,知我不遭时也吾尝叁战叁走,鲍叔不以我为怯,知我有老母也公子纠败,召忽死之,吾幽囚受辱,鲍叔不以我为无耻,知我不羞节,而耻功名不显於下也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鲍子也!”鲍叔既进管仲,以身下之。子孙世禄於齐,有封邑者十馀世,常为名大夫。下不多管仲之贤,而多鲍叔能知人也。
管仲既任政相齐,以区区之齐,在海滨,通货积财,富国兵,与俗同好恶,故其称曰:“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上服度,则六亲固。四维不张,国乃灭亡。下令如流水之原,令顺民心。”故论卑而易校俗之所欲,因而予之俗之所否,因而去之。其为政也,善因祸而为福,转败而为功。贵轻重,慎权衡。桓公实怒少姬,南袭蔡管仲因而伐楚,责包茅不入贡於周室,桓公实北征山戎而管仲因而令燕修召公之政。於柯之会,桓公欲背曹之约,管仲因而信之,诸侯由是归齐。故曰:“知与之为取,政之宝也。”
管仲富拟於公室,有叁归反坫齐人不以为侈。管仲卒,齐国遵其政,常於诸侯。後百馀年而有晏子焉。
晏平仲婴者,莱之夷维人也。事齐灵公、庄公、景公,以节俭力行重于齐。既相齐,食不重肉,妾不衣帛。其在朝,君语及之,即危言语不及之,即危校国有道,即顺命无道,即衡命。以此叁世显名於诸侯。
越石父贤,在缧绁中,晏子出,遭之涂,解左骖赎之,载归。弗谢,入闺,久之,越石父请绝,晏子惧然,摄衣冠谢曰:“婴虽不仁,免子於厄,何子求绝之速也?”石父曰:“不然,吾闻君子於不知己,而信於知己者。方吾在缧绁中,彼不知我也,夫于既已感寤而赎我,是知己知己而无礼,固不如在缧绁之郑”晏子於是延入为上客。
晏子为齐相,出,其御之妻,从门间而其夫其夫为相御,拥大盖,策驷马,意气扬扬,甚自得也。既而归,其妻请去,夫问其故。妻曰:“晏子长不满六尺,身相齐国,名显诸侯。今者妾观其出,志念深矣,常有以自下者。今子长八尺,乃为人仆御。然子之意,自以为足,妾是以求去也。”其後,夫自抑损,晏子怪而问之御以实对。晏子荐以为大夫。
太史公曰:“吾读管氏牧民、山高、乘马、轻重、九府,及晏子春秋,详哉其言之也。既见其着书,欲观其行事,故次其传。至其书,世多有之,是以不论,论其轶事。管仲世所谓贤臣,然孔子之。岂以为周道衰微,桓公既贤,而不勉之至王,及称霸哉?语曰:将顺其美,匡救其恶,故上下能相亲也。岂管仲之谓乎?方晏子伏庄公尸,哭之成礼然後去,岂所谓见义不为无勇者邪?至其谏,犯君之颜,此所谓进思尽忠,退思补过者哉!假令晏子而在,余虽为之执鞭,所忻慕焉。”
货殖列传序
老子曰:“至治之极,邻国相望,鸡狗之声相闻,民各甘其食,美其服,安其俗,乐其业,至老死不相往来。”必用此为务,挽近世,涂民耳目,则几无行矣。
太史公曰:“夫神农以前,吾不知已。至若诗书所述,虞夏以来,耳目欲极声色之好,口欲穷刍豢之味,身安逸乐而心夸矜。势能之荣,使俗之渐民久矣。虽户以眇论,终不能化。故善者因之,其次利道之,其次教诲之,其次整齐之,最下者与之争。
“夫山西饶材、竹、谷、、旄、玉、石山东多鱼、盐、漆、丝、声色江南出、梓、姜、桂、金、、连、丹、沙、犀、瑁、珠玑、齿、革龙门碣石北多马、牛、羊、旃、裘、筋、角、铜、铁,则千里往往山出奇置:此其大较也,皆中国人民所喜好,谣俗被服饮食奉生送死之具也。故待农而食之,虞而出之,工而成之。商而通之。此宁有政教发徵期会哉?人各任其能竭其力,以得所欲。故物贱之徵贵,贵之徵贱,各劝其业,乐其事,若水之趋下,日夜无休时,不召而自来,不求而民出之,岂非道之所符而自然之验邦?
“周书曰:农不出则乏其食,工不出则乏其事,商不出则叁宝绝,虞不出则财匮少,财匮少而山泽不辟矣,此四者,民所衣食之原也。原大则饶,原则鲜,上则富国,下则富家:贫富之道,莫之夺予,而巧者有馀,拙者不足。故太公望封於营丘,地泻卤,人民寡。於是太公劝其女功,极技巧,通鱼盐,则人物归之,至而辐奏。故齐冠带衣履下,海岱之间,敛袂而往朝焉。
“其後:齐中衰,管子修之设轻重九府。则桓公以霸。九合诸侯,一匡下而管氏亦有叁归,位在陪臣,富於列国之君。是以齐富至於威宣也。故曰:仓廪实而佑礼节。衣食足而佑荣辱。
“礼生於有,而废於无。故君子富,好行其德人富,以适其力。渊深而鱼生之,山深而兽往之,人富而仁义附焉。富者得势益彰,失势则客无所之,以而不乐,夷狄益甚。谚曰千金之子,不死於剩非空言也。故曰:下熙熙,皆为利来下壤壤,皆为利往。夫千乘之王,万家之侯,百室之君,尚犹患贫,而况匹夫编户之民乎?
报任少卿书
太史公牛马走,司马迁再拜言少卿足下:曩者辱赐书,教以慎於接物,推贤进士气为务意气勤勤垦垦,若望仆不相师,而用流俗人之言。仆非敢如是也虽罢驽,亦尝侧闻长者遗风矣。顾自以为身残处秽,动而见尤,欲益反损是以抑郁而无谁语。谚曰:“谁为为之?孰令听之?”盖锺子期死,伯牙终身不复鼓琴。何则?士为知己者用,女为悦己者容。若仆大质已亏缺矣,虽材怀随、和,行若由、夷,终不可以为荣,适足以发笑而自点耳。书辩宜答,会东从上来,又迫贱事,相见日浅,卒卒无须臾之间,得竭指意。今少卿抱不测之罪,涉旬月,迫季冬,仆又薄从上上雍,恐卒然不可讳,是仆终已不得舒愤懑以晓左右,则长逝者魂魄私恨无穷,请略陈固陋。阙然久不报,幸勿过!
仆闻之,身者,智之符也,爱施者,仁之端也,取予者,义之表也,耻辱者,勇之决也立名者,行之极也,士有此五者,然後可以托於世,列於君子之林矣。故祸莫於欲利,悲莫痛於伤心,行莫丑於辱先,而诟莫大於宫刑。刑馀之人,无所比数,非一世也,所从来远矣。昔卫灵公与雍渠载,孔子适陈商鞅因景监见,赵良寒心同子参乘,袁丝变色自古而耻之。夫中材之人,事关於宦竖,莫不伤气,况慷慨之士乎!如今朝庭虽乏人,奈何令刀锯之馀,荐下豪隽哉?仆赖先人绪业,得待罪辇毂下二十馀年矣。所以自惟,上之,不能纳忠效信,有奇策材力之誉,自结明主,次之,又不能拾遗补阙,招贤进能,显穴之士外之,又不能备行伍,攻城野战,有斩将搴旗之功,下之,又不累日积劳,取尊官厚禄,以为宗族交游光宠。四者无一遂,苟合取容,无所短长之效,可见於此矣。乡者,仆亦常厕下大夫之列,陪外廷末议,不以此时引维纲,尽思虑,今已亏形,为扫除之隶,在茸之中,乃欲卯首信眉,论列是非,不亦轻朝廷,羞当世之士邪,嗟乎!嗟乎!如仆尚何言哉!尚何言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