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上房,走至小书房院子时,盈持手脚绵软,连推门的力气都没了,她真的极想要就此坐在这道门槛上、就那样倚着门框瞌睡了。
只她脚下并未暂作停留,进屋之后便来到内室门口。
“林二爷。”
灯下看书的林憬还听得声音,打帘出来:“可好些了?”
“失礼了。”盈持并未回答,拂开挡在眼前的帘子一角,径直往林憬还房里走去,屋中只书案上点着盏明灯,盈持来到多宝槅旁站定,正立在那副方天银戟的画卷跟前,对面案头灯火的光线被遮挡,将她的身影投射在发黄的画卷上,加深了画面的阴影,却无损于那银戟骄悍冲天的气势。
“即墨铖成,是这战戟的名字。”
虽然林憬还已知道她是识字的,可对盈持这个时候闯进他房间来“赏画”,仍不禁脱口而出问道:“怎么了?”
“本朝太祖立国时,只封了两个异姓王。其中的北战王便是复姓即墨。”盈持顿了顿,侧转身子定定地回眸看向林憬还,“只是这柄方天戟并不只是北战王成名的兵器,它还是北战王妃厉明天的武器。”
随着盈持淡远的声音落下,林憬还的目光从她脸上移向画卷,深邃而又柔和,旧画上的方天银戟似发着寒光的兵气,仿若是为嗜血而生,像自带光晕般衬得周围昏暗的光线都似乎澄明了许多。
“你知道的还不少。”林憬还的视线重又落到盈持脸上。
盈持却已低垂下脸来,想象不出手持如此神兵利器的北战王妃,当年是怎样的俊美英奕、绝代风姿?
“传说北战王与王妃初相识,便是手中的方天戟被佳人夺去,北战王随太祖东征西讨,战功彪炳,可谓智勇双全,论功夫却不如王妃。当时北战王穷追不舍,王妃便嘲笑北战王对这方天银戟的倚赖与看重,后来索性还给这方天戟起了名字,即墨铖成,还声称这是北战王的长子。果然后来他们的嫡长子出生,都只能行二。”
对面林憬还听到这里,不禁心生狐疑,紧紧盯着盈持的脸,然盈持小小的个头,睫毛半掩,表情麻木,最后他眨了眨眼,放弃了。
可盈持却并无停下来的打算:“自追随太祖立下从龙之功,北战王夫妇不仅成就了不世声名,且又创下辉煌基业,然而可惜的是,北战王府煊赫的权势不知因何在太宗年间开始连番遭到打压,成为开朝王公侯府之中败落最快的一家。
“本是勋贵之首、世袭罔替却一再被申斥降等,连封号亦连遭无情削改,从北战王、到战国公、再到戾侯、直至如今最后一代安息伯,已是家业凋敝,更无奈子孙平庸,再不曾出过一位可比肩昔日北战王与王妃那等豪情超迈,更有太白入月般摧敌本事的后人。颓败之势难以挽回,前路亦似乎再无抬头挺胸的日子,北战王的后人都仿佛……中了厌胜一般。”
“胡说!”林憬还头皮一麻,强自压着火气呵斥了声。
“别插嘴!”盈持并没有多余的精神与他争执有的没的,“你是他们的什么人?”
“安息伯乃是在下外祖。”林憬还的拳头都攥了起来,由衷地体会到当日谢文绍想掐死盈持的是种什么样的心情。
她有的时候怎么就这么地——招人恨呐!
正当林憬还估计盈持继续将出言不逊,正待打断她时,不想盈持又话题一转:“这两日西北侯府那边有消息么?”
林憬还衣袖下紧紧攥着的手这才松了松,声调之中不无负气地道:“昨日在国子监,西北侯府的二爷严长定与我见了面,说是要请我,结果把他几个幼弟和幺妹也带上了。”
严长定是长安的二哥,现年十六,也在国子监读书。
林憬还见盈持听住了,默然不发声,方才波动的心绪也很快平复下来,又道:“严大姑娘说你机灵,让严二递话,在我跟前夸你呢。”
盈持闻言,心下漫生出喜滋滋的快乐,只是脸上笑容都不愿费力多挤一抹。
她还有一堆话要说,后面还有长长的一堆事情等着去做:“西北侯是个果敢之人,但是严二老爷虽然善战,却遇事喜欢琢磨,其实是个极拧巴的性子。
“我对他不是很放心。
“河套战事既起,恐数年不休,必致耕种损坏,樵采难继,百姓无以为生遂致流民四散,然既不能一战而决胜负,便只得维持争夺。只是朝廷又肯长年供应巨额粮饷到几时?因而依我之见,朝廷在不久的将来,极有可能放弃整个河套。”
林憬还笑了笑:“想是你多虑了。若河套一失,焉契定盘踞不去,到时恢复耕种放牧,便成其进窥中原的落脚点,从此上京岂能长远安宁?朝廷断不会如此短视。”
盈持当下如闻知己,然而也更觉道阻且长:“严二老爷自然也是这么认为的,所以才自荐镇守榆林,希图赶走焉契人,收复河套。可惜的是,朝廷里虽不乏有识之士,但朝中局势最是波云诡谲,风向今朝朝东,明日便有可能朝西。”
“不会的,祖宗基业岂可随意弃之?”林憬还不以为意道。
盈持心道果然,她便有些不耐烦地毛燥起来:“若有一日贵妃说她的储秀宫冬冷夏热,想在哪儿建造华丽的行宫,你猜皇上会不会立刻传旨工部大兴土木,向户部支取一应开销花费?!”
“贵妃娘娘……”
“贵妃可不会闲到拨着算盘只为了节省点边军的军饷。”
林憬还看着盈持眼中似冒着幽幽的火苗,突然心头一紧,以当今对贵妃的宠爱,这确实不无可能。
当今尚未立储,据说原本就是为了打算立贵妃所出的大皇子为太子,结果去年大皇子一病而薨,可即便如此,皇后嫡出的四皇子今已有二十一岁了,皇上在立储上仍讳莫如深。
“你猜户部尚书大人接下来会怎么做?——每年的税收统共不过这么点,到时还不是拆东墙补西墙?!”盈持牙根发痒。
林憬还脑海之中似乎有什么东西被点燃,轰然炸响:“皇上会撤回旨意,以驱虏不力为由降罪严总兵,从此放弃河套?!”
“西北侯府满门忠勇,可仅凭一腔热血怎能守得住长远?非常时候,也不得不拿出非常手段来,与其头悬尖刀随时可能落下,不如先发制人,绝地求生,至少先解除了皇上的疑心。”
“皇上疑心西北侯府?”林憬还眸光微动,“可你又为何对西北侯府如此关切?”
林憬还的讶然令盈持多少有些汗颜,她能说什么呢?说她父皇其实已年老昏聩,容易被有心之人左右?
说她这些日子殚精竭虑,筹谋设法令西北侯府避开前世的劫难,除去其中一部分确实是为长安着想,可其实更多的是为了她自己?!
好在林憬还是个极聪明的人,他很快想起方才盈持“不遗余力”铺垫的北战王府的兴衰,林憬还不禁后背一凉,瞅着盈持的目光如视妖孽。
“提醒严总兵恢复军屯,设法将被豪强占有的田地收回来,还田给士兵,并轻赋劳役,如此方能解决河套之争的后勤补给,不伸手不张嘴向朝廷要粮饷,才是细水长流之计。”
“这岂是易事?且军队里的士官多少也是某一路的豪强,其背后势力之盘根错节,复杂难辨,略动一动便是牵三挂五,若事先摸的不透思虑不周,从什么地方插把刀进来都预料不着。”林憬还常年与池羲光并司徒兰夜等人在一处,又在国子监读书,对这些积弊利害岂有未闻之理?
“两害相权取其轻。便是不易,也需得做,因为别无他法,这其中自不可直来直去。且身为榆林总兵,严二老爷的刀理应比旁人的更快更亮些,何况还有在甘肃的西北侯的势力可互为接应。若换了你,除此以外还有什么更好的选择?
“再者,眼下不失为最好的时机,榆林豪强多贵妃的势力,但贵妃所出的大皇子已烟消云散,九皇子不过四岁,皇上只要不想百年之后大权落入摄政大臣之手,他绝不会天真到立九皇子为储君。贵妃再受皇上偏爱,想来但凡有远见卓识的臣工也不会一味埋头只站在她的身后。”
盈持觉得耳朵里轰轰作响,她已经很用力地发声,但是声音其实只那么点,她努力让自己听得见自己在说什么。
好在耳边传来林憬还清晰的问话:“要我将意思透露给严长定?”
盈持连点头都省了:“嗯。找个合适的时机,你懂的,不要把自己搭进去。”
严长定是西北侯府小一辈之中的佼佼者,他若能想出其中的利害关系,自然就会设法联系严二老爷商议此事。
更何况她会另外派蒋矛前往甘肃,给西北侯捎密信,到时严二老爷倘若举棋不定,西北侯想必会给他指条明路。
“西北侯在皇上身边有说得上话的人么?”
盈持惊讶得猛然抬起眼来,目光短暂地在林憬还的脸上兜了两下,这少年……
正因为明白,她才越发诧异。
他必然是想到了一个极要紧的关节:为何偏偏只从河套撤军?
“我有法子在皇上跟前安插一个自己人,司礼监掌印吴彻。”
“这些是从哪里听来的消息?”
盈持眼珠子都快转不动了,脑海里蹦出个印象尚还新鲜的人来,于是她似是而非地道:“今儿皇上身边的侍读学士薛大人来过了。”
该说的话已说完,盈持垂着脑袋,声音越发细若蚊蝇:“恕我不能服侍你沐浴,容我歇会。”
说完也等不得林憬还的回答,已踏着浮云般的步子,回到外间,只朝榻上一歪,竟扑通一下沾着枕头便昏昏睡过去了。
好在林憬还将方才的对话消化了好一阵,又想到她方才的状况似乎不大好,出去瞧了眼,只见盈持半晌不曾动弹,不由得暗暗吃惊,当下伸手探过她的额头,便转身出门去赎了药回来,忙忙地煎了药喂下,又给她绞了湿布敷额头,反倒侍候了她大半夜,天明时总算是退了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