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羲光回到上房,换了身衣裳,接过旁边明露端上来的茶水,抬眼朝正对面的明蕖道:“打明儿起就不要让大素再往灵棚守灵了,换个人去。”
明蕖正低头理着他换下的衣裳,闻言愣了下,随即驳回道:“换人?做什么?换哪个去?”
“你哪里找个丫头替下不就是了?”池羲光不以为然地坐在床上。
明蕖立刻道:“没人可换她的,哪里有人闲着?这院子里头哪个人手上没有份内之事?最近这些日子,哪个不忙?谁又长了四只手四条腿来,若再调拨一个出去,其他人还活不活了?她若不去,要么让小素去。”
池羲光刚想点头允了,只转而一想,小素不就是大素的妹子么?他那日见过的,才那么点儿。
当下发笑道:“胡说什么呢,推到人前好看是不是?”
明蕖不由得嘟起嘴来,为难道:“爷说的轻巧,好端端地突然就这样指派下来,一时教我往哪里找闲人去?”
“若短人手,只管问大嫂子要人就是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明蕖却仍不走开,正经脸抱怨道:“爷这些日子辛苦难得回趟院子,怕是有所不知,前几日红绡过来,还只管与我倒苦水,说府里人手不足,一整日下来无不累得揉肩捶腰,恨不能直接朝地上一躺,就不要再搬动了!我这会子不顾她的难处,当面找她匀人,她怎么想?我会不会被骂死啊!”
池羲光险些就被说服了,只再一想,到底林憬还的面子还是要给,当下道:“啰嗦什么!不管怎样,你只要把人寻一个出来就是了。”
明蕖不想池羲光的态度竟如此强硬,遂往明露那边看了眼,见明露不发声,当下便也不再反驳。
只是她眨了眨眼,又酸酸地问:“大素又怎么了?是嫌给老太太守灵苦累,还是又病了或是缺胳膊少腿了,不能过去?”
池羲光方要说出来,只眸子闪了闪,又隐晦地牵唇一笑:“没你们的事。”
明蕖见状,心下就隐约有几分感觉。
遂忙贴近一步笑着怂恿道:“爷这样子,小书房那头好像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逸闻么?”
池羲光方想说出来,却忽然又没劲了,睨了明蕖一眼,到底漫言道:“少打听,去去去。”
明蕖越发确凿了几分,只一想着大素的年纪还有那模样,遂忍不住在屏风后与明露悄悄地议论起来:“林二爷不会吧,真是饥不择食啊!”
明橘进来听见,好奇问怎么了,听明蕖说了,遂笑道:“这有什么奇怪的,有些爷们就是喜欢小的。”
明蕖立刻打趣起来:“那依你的说法,还有人就是喜欢黑的咯?”
七嘴八舌,一时又说得天花乱坠花枝乱颤,嘻嘻哈哈笑成一团。
池羲光歪在大床上,原本听她们说得伶俐风趣,禁不住跟着笑过一阵,到后面脸上却渐渐敛了笑意。
林二是什么心性他不清楚?
再有,连几个丫头都瞧不入眼的,没道理林二的品味反倒不如她们!
池羲光的头脑在这一刻前所未有的明晰起来:果然有古怪!
这一晚,池羲光虽然什么都没说,然而消息就这样不胫而走了……
一日,几只大雁飞过,盈持伫立在小院子里,仰头望着高旷的天空上白云飞游,遥想远在甘肃的蒋矛,不知道事情办得顺利与否。
不想小素一双大眼睛里包着眼泪,迈着小短腿朝她走来。
“姐姐。”小素在盈持跟前停下,委屈地唤道。
盈持听到声音,“嗯”了一声,低下头来看见小素这模样,不免立刻问道:“怎么了?”
“水仙姐姐拧我。”小素抽泣了一下,低下头挽起左手袖子,眼眶里两颗眼泪滚落下来。
只见小素白嫩嫩的手臂上,触目几粒青紫的肌肤,且都在最柔嫩的臂弯内侧。看着面积虽小并不打眼,然而盈持也不止一次被水仙揪过,尝过这种疼的滋味,比起大面积地一抓更教人痛到印象深刻、避之不及。
心头的火苗噌地蹿了起来,是时候该教水仙明白怎么做人了。
盈持弯下腰来,给小素轻轻地揉着手臂,嘴里慢慢地问:“她为什么冲你耍性子?”
“她让我端水,在脚下给我使绊子,我不小心摔了一跤,她怪责我没拿稳,把盆摔坏了,就拧我了。”小素想不通地哽咽着,却并不妨碍她一五一十地学说样,“盆根本没摔坏,结实着呢。”
小素见盈持默然不语,继续告状:“她拧了我不止一回。”
说着,换只手挽起右边袖子。
盈持倒吸一口凉气,额角青筋跳了跳,挑起眉毛问:“印子还在,就是这两日的事了?那之前呢?她之前也一直这样不停地拧你吗?”
小素倒是有一说一,实诚地摇了摇头:“之前不这样,就差使我做事情,还爱理不理地,这几日就突然很凶。”
同时几颗眼泪扑簌簌滚落,仰着脸儿央告:“姐姐,她拧人真的好痛啊,痛得我发抖,我不要再被她拧了。”
“嗯,我来想办法。“盈持牵着小素的手来到耳房,拿先前剩下的一点食材,做了碗甜羹给小素。
至晚林憬还回到书房,见盈持盘膝坐在榻上,面前书本摊开着,然两眼空洞直视前方,脸上气得眉眼都变了。
当下不由得顿足问道:“这是怎么了?”
盈持眼刀子唰地飞过去,就等你这句话!
……
池家花园。
风一吹,满园子的桂花香气,池家八爷池尹光揉着胀痛的太阳穴,宿酒未醒地走过画桥,散漫无光的眼睛扫过桥边临水依依的芙蓉,再懒懒地踱去廊上,偶尔一瞥太湖石旁开得正好秋菊,也是走马观花,了无意趣。
走着走着,却见廊下石子铺地上有件香囊,颜色香艳,不由得走过去,俯首拾了起来,看见上头绣的画,“嗤”地会心一笑。
正要丢开手,细看那绣工还算精巧,遂左右环顾,只不见人影,遂袖了那香囊,正待朝前走开,却又听见太湖石后面有人说话。
“……最替水仙姐姐不值,”听那声音似乎是个小丫鬟,声音如山泉淙淙,清冷别致,“长得美貌不说,难得的是待人亲热和气,却偏偏只能是二等。”
“十四爷屋里,一等丫鬟要数明蕖明橘两个长得出挑。”又一个小丫鬟的声音,伶俐明爽。
却听第一个丫鬟不屑地哼了声,第二个丫鬟似乎有些愠恼,发急问道:“你笑什么?”
“笑你没见过真正的美人啊!”
“我就不信!”第二个丫鬟别气道。
第一个丫鬟压低了声音:“我见过水仙姐姐沐浴。”
“真的?”
第二个丫鬟又好奇又兴奋,也跟着将声音放轻。
池尹光跟着往那太湖石凑近了些,只听第一个丫鬟道:“水仙姐姐不只脸蛋长得好,你没看见她那对腿儿,又长、又直、又细,白白嫩嫩地!那才叫美人,懂不懂?!”
第二个丫鬟似乎极艳羡:“也只有你瞧见了,十四爷怎的没那福气。”
“有明露姐姐明蕖姐姐几个大丫鬟在前头挡着,她怎么出头?腿儿再好看也没人知道。”
池尹光听着,不觉拿手指刮了下嘴角。
却不想那丫头正感叹着,忽然拔高声音“呀”了一声,似有些慌张。
池尹光便往后退开几步,果然太湖石后面的丫鬟急道:“水仙姐姐的香囊呢?她教我得空带出去绣铺卖掉的。”
“快找找。”
两人悉悉索索地翻找了一番,显然没找到,便从太湖石后面转了出来。
不想一转身,迎头就撞见池尹光立在那里,当下怔了怔,连忙向他行了礼,退在路旁。
池尹光见是两个脸生的小丫鬟,年纪都不过十岁左右,于是矜傲地微微点了点头,却仍立在那里只管左右看风景。
两个小丫鬟低头挨在一处,瞥见池尹光一时不像要走开的意思,遂怯怯地福了福,才犹犹豫豫地离去了。
池尹光站了片刻才走开,因此并未瞧见,盈持洗掉了脸上的粉,然后若无其事地拐着弯儿将秋宴送出了池府的小北门。
又几日,盈持正在晾衣绳下收衣裳,落日的余辉照了一院子,将衣裳的影子长长一片打在空地上。
忽见小素小短腿蹬蹬蹬飞快地跑过来,嘴里碎碎念着:“姐姐、姐姐,让我躲一躲。”
盈持一愣之下,蹙眉朝小素身后望去,却什么人影也没追着来。
“怎么了?”
小素一手拉着盈持,一手指向后罩房方向:“水仙姐姐在屋里头发疯呢!乒乒乓乓摔东西,太吓人了,我怕她生气把我也摔了,只好往姐姐这里来避一避。”
盈持闻言,反倒气定神闲起来,哼,看来事情成了。
小素继续道:“姐姐,你可知是什么事么?我听浅语姐姐方才劝她,原来水仙姐姐要去八爷屋里侍候了。”
“这岂不是好事?”盈持嘴角一咧。
“就是呀!可她发什么脾气呢?跟疯婆子似地。”小素看不惯水仙那样子,又不解地仰着脸望着盈持,大眼睛澄澈灵慧。
“管她呢!八爷要她过去,她还能不过去么?”
小素眨了眨乌黑的眼睛,想着水仙拧她时那绵里藏针的样子,不寒而栗地打了个哆嗦,遂庆幸拍拍心口:“她过去了就不会再有人拧我了。”